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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药 (完)

原剧时间线,小祠堂那晚。发生在《寒雨》篇之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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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亮着灯,没有人。灶台角落搁着一只竹匾,上面蒙了白棉纱布。明诚揭开一看,是一窝粉白汤圆,有几只沾到了掺有黑芝麻碎的猪油酥,大约是晚餐剩下的点心。

这一个多月里,他和明楼一直住在酒店。新政府刚成立,公务繁忙,他们常常工作到深夜,晚餐让酒店服务生送到市政府办公室,或是回到房间,点两份客房服务草草对付。算起来,他已经有八年没有步入这间厨房,尝一口家里的饭菜了。

明诚点燃煤气灶,抬手甩灭火柴。八年时光没有改变这里一丝一毫,汤锅和火柴仍然在原来的地方,仿佛锅里的水沸起,下一把细面,回头就能看见明台走进来,哼哼唧唧地抱怨肚子饿,让他多夹一块排骨放在面条上。

明诚听见门外动静,轻轻地笑了笑。这会儿,趁夜潜入厨房的人同样饥肠辘辘,却不是明台。

“在煮什么?”明楼走到他身后。

“汤团,黑芝麻猪油馅的。”

明楼满意地一点头,拉过高脚凳,倚在灶台边坐下。

“不去餐厅吃?”

“外面冷,就在这里吃,暖和。”他说话含糊,像是困倦不已。

“饿坏了吧?”明诚歉然,“怪我,不去窦乐安路咖啡馆,也应该吃了晚饭再回来。”

明楼像是要说什么,忽然转过头去。外间的大门开了又关,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阿香一脸惊异地出现在厨房门口,身上罩了件雪青棉袄。

“阿香啊,去哪里玩了?鼻子都冻红了。”明楼笑着问。

“我在院子里锁铁门,锁头有些不灵光,耽搁了些时间。”阿香十八九岁,模样干净利落,在明家做事这些年早已习惯大少爷的玩笑,丝毫不见忸怩。

“明天找锁匠修一修。要是不行,就换把锁。”

“晓得了。”阿香爽快地应道。

夜里,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她惦记着厨房的灯还没关,一进屋子,就搓手哈气急急地往里走,却没想到这么晚了大少爷还没有睡下,这时候回过神来,不由得生出了好奇心思。

三二年日本人打到浏河,乡下的房子被毁了,她来上海投奔姐姐阿玉,得明大小姐收留。那个时候,明诚已经离开上海,去了法国。今晚是她第一次见到阿诚少爷,虽然大小姐给她看过照片,但是真的见到了,她发现这位阿诚少爷比照片上好看多了,说话声音也怪好听的。听他和大少爷围在灶边轻声细语地聊天,似乎连寒风刺骨的夜晚也染上了暖意。

明诚往汤锅里添了半碗冷水,回头看见阿香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对她微微地笑了笑:“阿香啊,你姐姐还好吗?”

“挺好的,她现在在电灯公司上班。是大小姐介绍的工作。”

“不错。”回答她的人是明楼。大少爷笑眯眯地对她招手,“阿诚煮了汤圆,一起来吃一点?”

阿香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久到汤圆都出锅了,明明白白分在两只碗里。她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大少爷,我不饿,先回房间了。碗筷留着我来洗。”她低头匆匆穿过餐厅,出了后门,朝花园另一侧的副楼走去。

“开心了?”明诚瞥一眼明楼,往他碗里多加了两只汤团。

“开心。阿诚洗手作羹汤,当然开心。”

“肩膀不疼了?”

“疼。”明楼囫囵吞下一只汤圆,沉声道,“疼死了。”

“待会儿让我看看。要是肿得厉害,得上药。”明诚担忧地看了看他的肩膀,“没想到大姐真的会打你。”

“要是真打,就不止这一鞭子了。”

“我看这一鞭子也没有手下留情。”明诚埋在碗里嘀嘀咕咕。

明楼笑起来,拿膝盖去碰他:“心疼了?”

明诚不接话,两条腿左躲右闪,闷头吃完自己那份汤圆,又很不客气地从对面碗里舀来一只。

 

直到明楼背对他脱下衬衫,明诚终于看清这一鞭的厉害。明楼整个左肩都肿了,如果不擦药,可能明天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让明楼先进浴室洗澡,自己上楼去拿药箱,回来时面色郁郁,眉梢嘴角像是挂了秤砣。

“怎么了?”明楼把湿发抹到脑后,躺在浴缸里仰视他,“碰到大姐啦?”

明诚默不做声地在浴室门后站了一会儿,掏出一只绿色小玻璃罐,搁在洗脸台上:“大姐给你的药膏。洗完澡,我帮你涂。”

“挨骂了?”

明诚靠在洗脸台边上,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大姐骂我一顿,打我两下也好。”

“那不会。”明楼笑了笑,“在这个家里,谁都可能挨打,唯独你不会。”

明诚想要反驳,但是回忆了半天,不得不承认明楼是对的。从小到大,他和明台打过无数次架、闯了无数次祸,大姐责备过他,罚他抄书、扫地,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他。这个发现非但没能让他舒心,反而更加难受了。

“大姐和你说什么了?”真正挨打的那一个语气轻松,朝墙边的板凳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说话。

明诚跨腿坐上板凳,闷闷地说:“大姐问我,在法国拿了两个学位,在哪里都能做事,为什么非要跟着你去新政府。”

“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

明楼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在巴黎能说会道,回到家里哑火了?”

明诚眨巴着眼睛没回话,黑亮湿润的一双眼睛像是含着委屈似的,惹得明楼又多看他一眼才从浴缸里坐起来,伸手拧紧热水龙头。

汩汩流淌的水声消失了,热气萦绕的浴室里忽然变得闲静安逸。

“帮个忙。”明楼朝他背过身。

明诚会意。把毛巾浸湿了抹上香皂,打出泡沫,按在他后背上转着圈儿搓。

“大哥,你想过回来会是这样的情况吗?”

“想过,但也没细想。”明楼掬起一捧热水泼在脸上,顺手抹了一把脸,“无论如何,这条路总是要走的,多思无益。”

明诚轻轻地“嗯”了一声,避开他红肿的左肩,在臂膀上来回搓揉。

“给明台的东西送去了吗?”明楼问。

“送去了,这两天就能到。”明诚放轻力道,绕到他颈后一深一浅地按揉,“我调了三箱罐头过去,王天风应该能拿到一箱。”

明楼嗤笑:“还是你想得周全。这一路层层盘扣,如果只给他们一箱,疯子连一罐也拿不到。”

“他会猜到是你。”明诚说。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是我。”明楼冷冷道,“我要让他记着,明台是我的兄弟,不是任他打杀的什么人。”

明诚默然。明台被王天风拐进军统,明楼心里始终梗着一口恶气。要不是他们不能离开上海,管他湖南、重庆,哪怕王天风远在缅甸,明楼也一定会找到他,一刀一刀剐了他。

他取下花洒,冲去明楼身上的泡沫,宽慰道:“明台身手不错,反应也快,军校的训练难不倒他。”

明楼欲言又止,缓缓地摇头:“他还是不懂事,否则不会无牵无挂地跟着疯子走。”

“我觉得明台就是因为懂事,所以才跟疯子走。”明诚把花洒挂回支架,擦干手,重新坐下,“他以前就想读军校,在法国的时候,参加过左翼读书会,要不是我发现得早,现在可能已经入党了。他一心想要报国,只是没有机会。王天风能够帮他实现心愿,他自然愿意跟他走。”

明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是明诚第一次和他郑重地谈及明台的心愿,他在明诚的眼睛里捕捉到一抹陌生的神色,四年前那个肃杀的雪夜浮现在眼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些事情,此时回想起来,仿佛把记忆深处的暗门推开了一条缝。

“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明楼伸出手,握住明诚的手腕,“如果我没有在花店遇见你,你就打算一声不吭地离开巴黎,去列宁格勒,从此改名换姓,再也不回明家,是不是?”

明诚感到心脏像是被重重地捏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迫使他微微张开嘴,却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夜晚过于惨烈,他们之后再也没有提起。即使明诚手刃了许奕川——出卖巴黎交通站,导致他的小组几乎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的卑劣叛徒——也从未和明楼谈起过贵婉。他小心翼翼地掩好伤疤,藏起记忆,却没想到会被明楼突然掘开。

他想要挣脱,但是明楼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更用力地钳紧他,视线逼进他的眼睛,逼得他无处躲藏。

明诚无法克制地想起了那个晚上,他站在雪地里,仰望楼上亮灯的窗户。他的哥哥,他最亲密的朋友,隐秘的爱人,就在那方暖光里,他像沙地渴望甘霖那样,渴望得到他的笑容、拥抱和抚慰,即便如此,他依然固执地守着自己的秘密,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向明楼坦白。

他们在沉默中僵持,最终还是明诚让了步:“我想过和你告别,至少留张字条,但是纪律不允许,你是知道的。”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也想过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见你,见大姐。”

“胡说!”明楼低声喝断他,目光隐含怒意。

明诚怔怔地看着他,恍然意识到他当初的抉择,连同这份迟到的坦白,都深深地伤害了明楼。明楼的愤怒何尝不是极度压抑的担忧。

他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覆上明楼的手:“那时候我很害怕,不知道这样一走,你们会怎样想我。”明诚黯然,“我怕你会觉得我忘恩负义,怕你对我失望,可是我不能不走,当时的情形……”

明楼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明诚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个晚上千钧一发,至今,明楼回想起来,仍会感到惊心动魄。万幸的是,他去了花店,遇见了明诚。不仅捡回了明诚的命,明楼觉得他把自己的性命也一同捡了回来。

他深深地叹气,像是要把肺腑掏空一般,抓住明诚的手腕,把他拉近身边。明诚从善如流地靠过去瘛吻瘛他。他们都不用香水,可以清晰地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明楼的嘴唇有点干,舌根残留着汤团的甜味,明诚渴求似的吸瘛吮瘛那一点甜蜜,如同蜜蜂沉醉于花蜜,紧紧地缠绕瘛他。

这个吻瘛深瘛入且漫长,明诚感到小腿微微发抖,难以支撑,索性双腿跪下,伏在明楼身上亲瘛吻瘛他。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也许是回到家里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也许是最近事情层出不穷,他们太疲惫,都需要歇一歇。浴室里雾气腾腾,他们在偷来的片刻安宁里,放任自己向对方靠得更近。

结束亲瘛吻瘛的时候,两个人都气喘不匀。明楼泡在热水里,皮肤发红。他主动停下这个瘛吻瘛,伸手拽了一下水下的毛巾。这个动作欲盖弥彰。

他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你去吧,我再洗一会。”

“要不要我帮忙?”明诚问。

明楼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摸香皂。小巧的檀香皂沾了水滑得像条鱼,打着转儿溜出手心,“扑嗵”掉进水里。他们同时俯身打捞,明楼摸到了香皂,而明诚握住了他。 

 

从浴室里出来,明诚眼角泛红,衬衫湿透了粘在身上,一进卧室就打了个喷嚏。十二月的夜晚寒意逼人,底楼的房间长久没人住,即使烧上了暖炉,一时间也无法融掉积攒多时的寒气。

“拿我的衣服换上。”明楼说。

明诚脱去湿漉漉的衬衫和内衣,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明楼早年穿的运动衫,刚换上衣服,又打了个喷嚏。

“过来。”明楼拍了拍床沿。他泡完澡不觉得冷,睡袍带子松松地挽在腰间,露出结实的瘛胸瘛膛。

明诚踟蹰不前,迫使自己把目光投向别处:“我得上去了,大姐还没睡。明天,你在周公馆和行政院的要员有个会。”

“想什么呢?过来帮我擦药。”明楼展臂靠在床头,神情坦荡。

明诚愣了一下,沉下脸,一言不发地从浴室拿来药膏。

“刚才在浴室里是谁……”明楼笑眯眯地任他扯瘛开睡瘛袍,忽然嘴角抽了一下,“嘶——”

“大姐说了,这个药膏辅以按摩见效才快。”明诚硬声硬气。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手上的劲道很快就卸掉了。

洗过热水澡,鞭痕肿得更厉害。明诚挑了点淡绿色的油膏,涂在伤处上抹开,接着,手指挪到明楼耳后的天牖穴上,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紧绷的神经蓦然放松,酸胀的疲累感从四肢百骸里涌起,又像退潮的海浪一般渐渐消失,明楼闭上眼睛,适意地轻叹一声。

“这几天头还疼吗?”明诚问他。

“好多了。”明楼闭着眼睛,随着按摩的节奏微微晃动,“大姐要带两箱货去香港,东西在贝当路98号仓库。”

“好,我明天早上去查一下。”明诚立刻答应。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此时桩桩件件清晰地铺展在脑海里,他很快就理出关键,“大哥,汪曼春还是怀疑你。”

“要是她顾念旧情,对我没有一丁点猜疑,76号的位子也轮不到她坐。”

明诚转了转眼睛,明楼的话让他感到意外。

“我这次回来,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人的变化会这么大。”明楼叹道,“下午我对她说的收翼、剪翼那番话也不知道她能听进去多少。”

明诚换了处穴位按摩,半天没吭声。明楼扭头,睁开一只眼睛瞅他。

“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帮你当说客?”

明楼微微一笑,伸手挠了挠肚皮,像是很满意明诚的反应似的。

“梁仲春那边怎么样了?”

“摸清楚了。他手下有个叫陈亮的行动队队长负责运货。吴淞码头五号仓库名义上归76号所有,其实是他的私人买卖。”负责码头巡逻的小队长收了一包哈德门“大号”香烟,挤眉弄眼抖出的那些事让明诚暗暗吃惊,“这个梁仲春也太明目张胆了。”

“你打算怎么做?”

“我让海关的人盯紧些,找机会扣他一条船。等他求上门来,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

明楼点了点头:“不能让他看出破绽。这人比汪曼春难对付。”

明诚琢磨着他的话:“你怀疑汪曼春是受了他的挑拨才对你起疑心?”

明楼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他:“我们回到上海那天,我去76号见汪曼春,后来去拜访汪芙蕖,你都在场。你觉得她的态度怎样?”

明诚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摇了摇头:“她看起来不像是对你有怀疑,但是汪芙蕖……”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明楼。

“汪芙蕖当然不信任我,但是不会表露出来,毕竟我跟着周佛海投诚过来,又是他的学生。只有汪曼春当真相信我回国任职是因为他叔父的关系。但是今天在沙龙上,她对我的态度突然变了。”

明诚一面思索着,一面听明楼继续说下去。

“梁仲春是中统转变分子,搞情报的,怀疑我们再自然不过。虽说76号归特务委员会管,但是他们听日本人指挥。我们要把76号稳住,才能专心对付南田洋子。”

“我明白了。”明诚像是得到了启发,“除了海关那边,我再去查一查梁仲春的家庭关系。双管齐下,手里的牌可以多一点。”

明楼点点头,换个姿势坐起来,拉拢睡袍前襟。

明诚把药膏罐子搁在床头柜上,回头和他商量:“你下次动手能不能换个方法?今天在酒店里血溅得到处都是,我擦了半天。”

明楼手抚在后颈上,转了几下脖子,停下来问:“比如?”

明诚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快速扭断脖子的动作。

明楼思考片刻,摇头否决:“不优雅。”气得明诚拿手指戳他。

“哎哎,疼。”

明楼的眉毛、鼻子扭到一块,明诚见状赶紧收手:狐疑地瞅他:“这么严重?”

明楼得逞似的笑,嘴角弯弯不甚在意:“皮肉伤,疼几天就好了。比这更厉害的我也受过,不是照样没事?”

明诚不说话了。明楼挨那顿鞭子的时候,他在法国,从明台的信里得知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如果当时他在上海,也许可以劝一劝大姐。明诚想,随即又觉得行不通,那件事牵扯到汪家,是大姐最痛的逆鳞,无论谁来劝,都不会有用。

他心情复杂地瞧了一眼明楼,挑了点药膏,伸手往他脸上抹。

明楼仰头往后躲,他追上去,不容分说地把药膏涂在他脸上:“大姐赏你的巴掌印还红着呢,替你消消肿。”

明楼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感慨:“要是挨一鞭子就能换来这样的待遇,我倒希望多挨几下。”

明诚被他的无赖劲噎住:“有时候,我真觉得你……”

“觉得什么?”明楼凑到他跟前,温热的呼吸蹭得他耳根发痒。

明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无可救药。”

明楼轻轻地笑起来,笑意潜入眼底,卷起一场温柔的风,吹红了明诚的耳朵,吹得他烧起来,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你就是我的药。”

 

END

*许奕川为私设人物,相关故事见《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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