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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巴黎风雨 明诚

*在番外《烟缸与青瓷》的基础上摸了一个小短篇,bug超多。

*时间点在章三 病痛 和 章四 雪夜 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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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对着镜子系上领口的一粒纽扣,拉直衣襟,在沉默中注视自己。

他已经送走了四个人,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任务——青瓷护送43号离开巴黎前往列宁格勒——他送自己离开。

白衬衫浆洗过,熨得笔挺,风衣是到巴黎的第一年购置的,布料结实,防水防风。这些衣物足够应付到柏林,等到柏林之后再添置更厚实的外套,或者到了列宁格勒再说。

没有多余的行李,除了明楼送给他的钢笔,所有的人和物都留在巴黎。

 

房间干净整洁,多宝格上摆着各类盆景、外文书籍和香水瓶。明诚和明楼都注重整洁,明楼是从小教养出的习惯,明诚爱干净,因为脏乱让他想起在桂姨手下讨生活的那几年的不堪。他离开弄堂那天,身上是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对襟短衫,胸前和臂弯处层层污垢结了硬浆。明家的客堂干净敞亮,脏衣上的怪味刺得他无地自容,是明楼脱下他的脏衣拿去扔了,明镜给他换上洁净的新衣,从那以后他的吃穿用度和明家人别无两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姐送他来巴黎念书,大哥在隔壁房间和王先生说话,他却要不辞而别了,明家会怎样看他,明楼会怎样看他。

忘恩负义。

明诚猛地闭上眼睛。他不怕明楼的雷霆怒火,唯独害怕看到他失望。

明家和信仰,哪怕明楼用枪指着他,他也无法选择。

他的骨与血,怎能分离。

 

明诚低下头,无力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落日余晖已是雪地上薄而透明的一抹杏色了,他想起了贵婉。贵婉的笑容像月笼白纱,他看不透,只记得她说过,骨和血,怎会分离。

他第一次见到贵婉是在读书会上。她是巴黎大学的讲师,读书会的发起人。贵婉对明诚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与性别无关。她和明楼有相似的地方,世家出身,西式教育下长大的一代新青年,某些时候,明诚在他们的无言和沉默中感受到同样的坚毅和力量,是刀斧砍劈在硬铁上迸发的粒粒星火。

贵婉说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干净纯粹,但是太单薄,像旷野上无处扎根的幼松。贵婉约了他在咖啡馆见面,一袭猩红色丝绒旗袍袅袅而来,浓烈似五月芍药盛放。

“你有疑问,明诚同学。需要我解答吗?”

她微笑着递出邀请,指尖有兰花香气浮动。

 

明诚记起若干年前也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树叶枝桠轻轻摇晃,洒落一地碎玉,徐先生在夏末明亮的阳光里对他微笑。

他读了半年高小,以总成绩第三的名次考入上海中学。张榜那天,他在告示栏里看到自己的名字,浓墨重笔写下的明誠二字,日月明,言成誠。直到明楼轻轻抚上他的肩膀,他才察觉自己激动得在颤抖。

他在学校年年拿第一。授奖仪式上,徐先生亲自把奖状交到他手上,微笑着称赞,天道酬勤。

徐先生是校长,也兼着公民课的教职。他在课上讲人格平等,尊重友爱,同学之友爱,家人之友爱,国人之友爱,甚至不同国家的人之间也要友爱;他讲制度保障人性之美,各国争民权的崎岖历史,英国的《权利法案》和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他讲个人与自由,个人独立与国家独立,无法律之自由是野蛮自由,有法律之自由才是文明自由*。薄薄一本公民课本,开学伊始明诚就看完了,再按图索骥,找来大哥书房里一切相关的书籍囫囵吞读。

 

二七年春天,徐校长遇害了。

当局下令禁止一切形式的悼念。警察冲进学校,乌压压一片狼奔豕突,撕下追悼会横幅,踹翻桌椅板凳。陆续有老师被带走,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学校里倒是多了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四处巡视,随时闯进教室大喇喇坐下听课。

新的国文课老师是师范大学的女学生,旗袍外边罩了一件月白开衫,白净的鹅蛋脸上稚气未脱。徐校长留有训诫,教务一日不可驰,学业一日不可废。沪上的腥风血雨还未散去,许多师大学生已经顶上了空缺,接手前辈未完成的工作。

自鸣钟响起,已是上课时间,然而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讲课声,没有读书声,所有人在沉默中哀悼缅怀。不同寻常的寂静立刻引起怀疑,走廊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提醒他们默哀不可以再继续了。

年轻的女大学生抬起头,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粒:“请打开课本,翻到一十五页……朗读课文。”

她握书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是细弱的,而后这微弱的声音就融入到宏大的读书声中去了。少年人的嗓音有着奇特的嘶哑,汇聚在一起,如撞洪钟,骤然彻响。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少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

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满室的读书声,声声有力,是少年人的质问和控诉,在租界,在华界,在广州,在北平,在东西南北,在阳光蓝天下,在枪林弹雨中,朗朗书声敲打灰墙,誓要斩断了铁链枷锁,拆毁了铁屋门窗。

旧日世界的围墙颤栗着扑簌崩塌,明诚蓦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荒芜之中,遍地泥泞沼泽,寒风在原野上空呼啸激荡。

 

那场风暴一直刮到巴黎。贵婉推开窗,冷风携着喧嚣咆哮涌入,抗议的人群如潮水般包围了波旁宫。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吟唱,明诚默然注视着人群。

“你在上海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景象罢。”

“二七年以前见过不少。”

贵婉看他一眼,端起茶壶给他添茶:“平时都是你问我问题,今天换我来问你。”

明诚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了一些,贵婉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不用紧张,问题很简单。”

明诚正襟危坐。

“你为什么来法国?”

这个问题未免也太简单了,明诚疑惑地看她。贵婉神色如常,静静地等待回答,他只好暂时按下心头疑问:“我来法国自然是来读书。”

“你的英语和法语都很好,如果只是读书,你可以去美国或是英国。为什么来法国?”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贵婉的问题击打在他心上,如金石相叩,响声清亮,高昂悠长。是啊,留洋的选择很多,大哥也对他提过英国和美国,可是为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法国?

“明诚,你是知道答案的。你要做的就是坚定地去叩响你心里的门。你迷茫、犹豫,是因为你一直徘徊在门口,踟蹰不决。试着去推开那扇门吧,勇敢地直面那背后的惨淡和希望。“

“你问我应该选择哪条路,其实答案早就在你的心里了。”

 

明诚伸手按在胸前,沉稳有力的心跳比平时略微快了一点。他放下手,缓缓吐气。

天已经全黑了。他看了一眼壁钟,已经过了五点。贵婉给他的指示是夜里十一点到花店,晚上的课照常去上,饭照常和同学一起吃,保持常态,决不能露出一丝异常。哈尔滨警察局的人很可能已经到了巴黎张开罗网,他此行东去,比之前几次护送要凶险得多。

他深深地呼吸,心跳渐渐平缓。花店到车站的路他走过无数遍,每一条街道,每一条暗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知道一条街上推开哪一扇门,绕过四方天井就可以到另外一条街上。哈尔滨警察局的人不会对巴黎的大街小巷这么熟悉,他有把握甩掉可能的尾巴,顺利到达车站。

护照在内袋,皮夹里有法郎和马克,他朝窗外看了看,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淅淅沥沥飘着雪粒,夜里可能还要下雪。他取了伞,攥在手里,隔壁房间明楼的声音依稀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明楼夏季去哈尔滨讲学,原说要大半年时间才回,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了。和明楼一起来的那位王先生说是老师,但是那人一进屋就四处乱瞄,见了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拿了香水就往兜里揣,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人师表的。

明诚按在门把上,仔细听隔壁的动静。大哥不知说了什么,王先生有些激动,拿了东西往桌上狠狠一掼。这一声动静极大,他突然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哥,王先生,我出门了,晚上还有课。”

“这会儿就要走了?”明楼有些意外,看一眼手表。

“我约了同学一道吃晚饭。”明诚随口说道,又向王先生略微一点头。

“大晚上的也有课哪,你们学校的课业真够重的。”王先生翘着腿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不像是和大哥起了争执的样子。

明诚一手拿包一手握伞,站在门口向他们微笑告辞:“上完课我要去打工的地方送花茶配方,会晚些回来。你们不用等门。”

“路上小心。”明楼对他的背影叮嘱了一句。

攥住门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又立刻松开,他压下心中泛开的酸涩和不舍,转身对明楼笑了一下:“诶,知道了。” 

跨出寓所大门,细小的雪粒迎面洒下,落在脸上立刻化作了水。

明诚站在雪地里抬起头,楼上窗户灯光明亮,似一汪温热池水,暖意侵肌入骨。

他抬头看了一会那道暖光,便低下头,迈开步子朝黑夜里去了。

 

END

*参考了民国课本内容。

部分情节和1930篇有关,然而那篇还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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