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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元月(三)

1928年,明诚15岁,明楼24岁,明镜31岁,明台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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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明台在来的路上想过大姐见到他会怎样,有哭有笑,也许还会有几句半真半假的埋怨,怪他不该冒着严寒来医院,心里一定是欢喜的。

明镜晕倒那天是明楼和厂里的经理送她去的医院,他到家才知道姐姐住院了。明楼匆匆回来收拾替换衣物和洗漱用具,他缠着要一起去医院陪夜,还当真整理出一只小藤箱,塞了他最喜欢的小枕头进去。也就是那只枕头让明楼对他发了火。

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阿诚哥让他设身处地为大哥着想,后来也不和他说话了,夜里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帐顶。他感到气愤又委屈,想到大姐身边找一个答案,求一份安慰,然而等真的见到了,却发现事情全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单人病房在二楼,明镜倚床而坐,偏过脸在和明楼讲话,看到他们进来,眼里有欣喜跃起,但是那一星半点的亮光很快就被浓重的憔悴掩盖过去。她穿着病号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耳后,笑起来像是宣纸上洇开淡墨,愈发衬得脸色苍白。

大姐病了。这个事实如山一样压到眼前,明台觉得自己像只蚂蚁,连喘气和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整个儿压在山底下。他本能地感到害怕,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陌生的恐惧不容分说地从心底袭来,深刻地击中了他。

明镜微笑着对他招招手,他走到床前,轻轻叫了声“大姐”,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束手束脚地干站着。明镜握住他的手,放在怀里捂暖,疼惜地念着冷不冷呀,又伸手摸摸他的脸。

“阿诚哥带我坐船来的,不冷。”明台低头蹭了蹭姐姐的手,手指有点凉,柔软的触感太过熟悉,让他几乎掉下泪来。

“大姐你要快点好起来呀。”他吸吸鼻子,任姐姐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听她温言软语地哄慰。

他们说话的时候,明楼从窗前的椅子上起身,接过明诚手里的食盒搁在桌上。

“怎么来也不打个电话?”

“明台想给大姐一个惊喜,就没跟你们说。”明诚轻声道,揭开食盒盖子,“我带了小米粥和鸡蛋。”

明楼看一眼满满当当的食盒,点点头,走到床边,把搁在床尾的木桌板移到床头。明台原本已经软软地依偎在姐姐怀里,见他过来,连忙跳下床。

明诚倒出一碗热粥,端到床前。小米粥香浓粘稠,红枣炖得糯烂,小小的五瓣梅花攒盒里是各色酱菜,另有两只罐子分别装了肉松和鸡蛋。

“哎呀,这么精致呀。”明镜面对和在家里相差无几的丰盛早餐惊喜不已,看向明诚的眼神里有激赏,“这些都是你做的呀?”

明诚弯弯嘴角,抿了一点笑:“我听周妈妈讲,红枣小米粥加鸡蛋是最补身体的。”

明镜愣了一下,噗嗤一声,倚着床笑得乐不可支。

明诚不明所以,偷眼去看明楼,见大哥微笑着对他点头,这才放心。

“还是阿诚有心。”明镜拉起他的手拍了拍。

明台见他得了夸奖,也蹭到姐姐身边,细声细气地邀功:“都是我一路拎过来的,重死了。”

他摊开手,掌心有未消的勒痕,红通通一片,看得明镜又心疼起来。

“我们明台长大啦,也懂事了。”明镜拢着他的手轻轻揉,“回头给你买礼物,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法国的望远镜吗?让你大哥给你买。”说完又转向明诚,“阿诚想要什么也跟你大哥讲。”

明台瞬间喜形于色,紧接着听到姐姐提及大哥,又立刻灰了脸。

明镜浑然不觉,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早餐吸引过去了。明诚把家里的酱菜每样都带了一点来,有她喜欢的酱黄瓜和什锦菜,另外几个格子里是宝塔菜、萝卜干和玫瑰大头菜,中心圆格里放了两块玫瑰腐乳。

明镜拿筷子点一点腐乳:“这是明楼欢喜吃的。”她回头看弟弟,见他衬衫褶皱不平,头发也有点乱,才想起他还没有洗漱,一面催他快去,一面对两个小的解释,“你们大哥一早起来光顾着照料我,自己的脸都没洗呢。”

明诚一进门就瞧见明楼下巴上的青色胡茬,这时候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对上明楼含笑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来的时候明楼刚刚帮姐姐擦完脸,毛巾搭在脸盆边沿没来得及收拾,这会儿半盆热水还有余温。他搓了把毛巾拧干,晾在架子上,端着脸盆出去,不多一会儿,回来说楼下有米糕摊子,问他们要不要吃。

明台顿时来了兴致。米糕是苏州点心,上海街头难得一见,好几次他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捧着热烘烘香喷喷的糯米糕,醒来只能对着天花板空咽口水。他拿手肘碰一碰明诚,想怂恿他答应,又听见明镜说想吃两块,顿时像奉了懿旨,兴冲冲地抢在两个哥哥前头跑下楼。


医院东面是东吴大学,中间隔了条宽巷子。卖米糕的是四五十岁的妇人,推车木轮车沿巷叫卖,见生意上门,把板车支在路边,揭开笼屉。雪白的糯米方糕码得整整齐齐,顶上嵌着半颗蜜枣或是核桃,零零星星撒了些红绿瓜丝。明台像是被甜暖的米香勾住了魂,直到妇人笑着问他“小小人啊是要吃糕”才回过神来,豪气地一挥手。

“这个,还有这个,每样都来五块。”

明楼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听见他的豪言壮语,笑着对明诚摇头:“他吃得了吗?”

明诚也笑:“大姐发了话,自然是多多益善。”

摊主兜起米糕,装进报纸糊成的纸袋里。明台瞅见他们走得近了,接过纸袋嚷道“大哥付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嘿,这小东西!”明楼瞪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跑得还挺快。”

摊主迎上来,掀开另一只蒸屉。甜甜糯糯的红豆香气扑面而来,明诚在团团热气里咽了一口口水,听见明楼笑说:“小家伙跑得快,好东西吃不着。”

他乐呵呵地笑:“我们多买几块吧,大姐和明台都爱吃红豆馅的。”

明楼让摊主装了一袋蜜豆米糕递给明诚,付了钱,自己又捧了一袋。米糕又香又软,明诚低头闻了闻,忍不住尝上一口。

“当心烫。”

不待明楼提醒,他已经叼着滚烫的米糕在舌尖上翻了几个个儿,吸着气,龇牙咧嘴地吃完一块,略显狼狈地冲明楼嘿嘿笑。

“小馋猫。”明楼无奈。

“热的特别好吃,大哥也尝一块?”他捧着纸袋,捏起一块糕递到明楼嘴边,米香热气浸润过的一双眼睛又圆又亮,满含期待。

他仍是习惯分享,小时候每回得了好吃的,都想着给自己尝一尝,眼里的热忱让人无法拒绝。明楼微笑着看了他一瞬,低头吹几下米糕,咬了一口。糕饼入口松软,豆沙细腻,细细品尝,还有清爽的蜜香。

“里头放了蜜枣,做得蛮精巧。”

“倷格舌头灵格。”卖糕的妇人在几步开外听见明楼的话,笑得眼睛也眯起来,“这就是拿金丝蜜枣捣成泥,跟豆蓉一道炒出来格。”

明诚舔舔嘴唇回味一番,果然在绵滑的豆沙里尝到了枣子的清香,不似平常用蔗糖炒成的红豆沙那般甜腻。

“怪不得这么好吃。”他眼睛亮晶晶地,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功夫多,所以价钿也大一点。”妇人对他们笑笑,转头招呼逐渐围拢问价的主顾。

来买糕的多是学生和探望病人的家属,包两块热烘烘的米糕,再打一份豆浆,就是一顿不错的早餐。他们团团围住板车,很快竹屉里的米糕所剩无几,妇人推起板车,朝巷子更深处走去。

晨雾尽散,天色比先前亮了一些,但是依旧不见阳光。街巷里渐渐热闹起来,小贩推出板车兜售各种吃食,明楼带着明诚走过圣约翰堂,往十梓街的方向去。

“去看看有没有东山橘。”他说,“大姐夜里说想吃橘子。”

他昨晚回家时脸色很难看,只说大姐晕倒是因为劳累过度,嘱咐明诚照顾好明台就匆匆出门。明诚一夜吊着心,到医院看见姐姐病容憔悴心里难过,又怕流露出情绪让大家不好受,在病房里一直忍着,这会儿终于可以吐露担忧。

“大姐怎么样了?我们都很担心,明台夜里一直翻身,很晚才睡着。”

“昨天打了一针把热度压下去了。医生说只要不再发烧,就没有大碍。”

“医生说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说不准。”明楼摇头,“还要再观察两天。”

他们在望星桥附近见到卖橘子的小贩,一车红艳艳的东山橘,仿佛肆意泼洒的阳光,把阴郁的冬日撕开一道明艳的口子。明楼买了四斤橘子,沉甸甸地装了两袋。他抱着橘子,让阿诚把米糕捂在怀里,沿着河岸往回走。

早些年政府颁布新历,定下元月一号为新年,但是大多数人仍是按照习惯过旧历年,沿路只见到学校和政府机关大门紧闭,悬旗挂彩,鲜有人家在门上贴春联。明楼一路默不做声,忽然问他:“后天就回学校了吧?”

明诚点了点头,又说:“我可以请假的。”

明楼不赞成:“读书要紧。这里的事我会安排。”

“那今天晚上能让我值夜吗?”明诚同他走进医院,说出盘算已久的想法,“桌上的药我都看过,能看懂服用说明,也分得清药片。”

明楼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笑说:“还是我来吧。”

“大哥,我都十五了,能帮上忙的。”明诚不肯就此放弃,“而且医院里有女看护,有事也能找她们。”

“你把明台老老实实地按在家里就是帮我了。”明楼深深叹气,眉头纠成一个结,“你们来的路上吵架了?”

明诚怔了一下:“没有。”

明楼像是不信:“他昨天晚上闹得能把房子拆了,今天突然就安分了?”

门诊楼和住院楼之间的走廊四面透风,明诚被过堂风冻得缩起脖子,埋在围巾里含糊道:“我跟他说,要是不听话,就不带他来看大姐。”

明楼勾勾嘴角,侧头看了看他:“你穿这些冷吗?”

“不冷。”明诚见他不再追问,松了一口气,赶紧答道,“我平时在学校就这么穿,习惯了。”

明楼上下打量他。棕色粗花呢外套,里头是深红色的绞花毛衣,半张脸陷在暗红色的羊毛围巾里,一双黑亮眼睛眨巴着看他。

“学校里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爱找你说话?”他揶揄道。

话题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明诚愣住了,心里“呯咚咚”地打鼓,全身的血都往脸上冲,脸颊烧热一片。

“呃……还好,她们没怎么……”

舌头不知怎地打了结,他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学校,被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围在中间,而他的大哥气定神闲地站在人群外,笑眯眯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学校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偷偷地看他,循着视线望去,十有八九会看到三两个结伴的女生倏地扭过头去窃窃私语。同年级的女孩子经常问他借铅笔橡皮,要不就是捧着几何题册问他这道那道题怎么解。他对她们总是客客气气,礼貌有加,她们似乎很受用,可是班里有些男生看不惯,背地里说他是有钱公子哥装腔作势。

他的确有一些小烦恼,但是细想又觉得不足挂齿,更没想过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叨扰明楼。大哥教导过他,要做一名绅士。他悄悄看了一眼明楼——明楼穿着西装大衣,上楼时衣摆微微卷起,风度翩翩——大哥有没有这样的烦恼呢?是不是也有漂亮的女孩子围着他转呢?他总是很洒脱的样子,应付这种事一定比自己游刃有余吧。

明楼感觉到身旁的注视,笑吟吟地回过头看他:“Be a gentleman, 嗯?”

“嗯。”明诚收起胡思乱想,点头应道。

哥哥总是对的,也许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吧。他默默自省,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病房门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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