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文处

【楼诚】红日(四)

1927年,明诚14岁,明楼23岁,明台9岁,明镜30岁。

前文链接:(一)+(二)       (三) 好像被限流了。

———————————————————

(四)

电话拨通了,传达室的老师接起电话,又转交给明楼的同学。对方语气轻快地告诉他们,明楼不在宿舍,也不在学校,今晚新国民政轋逳府*在扬子饭店举办庆祝典礼,他和汪教授一同赴宴。

明诚听见“汪教授”愣了一下,迟疑着问:“是经济系的汪芙蕖教授吗?”

“是啊。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吧。”电话那头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不过他今晚可能不回来,听说汪教授的侄女也会去。”

明诚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认识汪教授的侄女,但是知道汪芙蕖。两年前,大姐因为大哥师从汪芙蕖的事情大发雷霆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仍然和汪教授走得这么近,何况汪家……明诚看了看明台。

明台听说大哥不在宿舍,顿时大失所望地喊起来:“大哥怎么会不在呢?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呢?”

明诚被他一叠声地追问搅得心慌意乱。他挂上电话,努力镇定下来安抚道:“大哥也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每次都恰好接到电话。”

“可是现在家里需要他。”明台满腹委屈。

他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身边的人围着他转,样样事情顺着他的心意办,今晚事出突然,他第一次见到大姐那样的脸色,对他也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安抚两句就匆匆离开,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抛弃了,安稳富足的小世界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他甚至担心明天早上起来看到这房子也塌了,家也没了。

明台缩在沙发一角,自顾自地伤心难过,又怕被明诚瞧出来,低着头,忧心忡忡地上了楼。

明诚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联系不上大哥,他也束手无策,坐在沙发上想了片刻,给万青家里去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知道是家里的老妈子还是长辈亲戚,一口浓重的乡音,明诚听得云里雾里,反复询问中只听到“走了,走了”。

“他离开上海了吗?”明诚问。

“是嗬。”

离开上海是不是安全了?至少没有被警轋逳察抓住。明诚松了一口气,他从下午到现在一直绷着弦,这时松懈下来,顿时感到筋疲力尽。

厨房里有人在说话,是阿玉和周妈妈。虽然压低了声音,明诚仍然听见她们在谈论面粉厂的事。闸北的面粉厂是明锐东明老爷在上海开办的第一家面粉厂,淞沪铁路建成,连通上海腹地和港口,运输方便,明老爷正是看中这一点,选在闸北建厂。明家在苏州和上海有大大小小数十家工厂和公司,单是面粉厂就不下十家,闸北第一面粉厂日均产量最大,销量最多。二四年兵祸,嘉定城遭劫,炮弹几乎落到闸北市政厅门口,面粉厂也没有停过一天工,谁能想到会因为几个轋共轋逳产逳轋党被当局查封。

周妈妈重重地叹气,忽而声音又低下去,像是用极轻的话语写了张字条递到阿玉耳边。明诚屏息凝神,隐约听到“勾结”、“夺家产”,他心里猛地一跳,紧接着像擂鼓似的“咚咚咚”地敲起来,敲得他心慌气短,手心里立刻迸出了汗。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悄悄上了楼,去浴室洗漱的时候,仍是心神不宁,差点被地毯绊一跤。他回到房间,换上睡衣刚想歇息,抬头看见明台抱着枕头站在门口。

“阿诚哥,我可不可以和你睡?”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诚心,明台朝前伸了伸穿着拖鞋的脚,“我洗过脚了。”

明诚惊讶地看着他。除了在苏州,明台很少和他一起睡,一半原因是他们都要上学,大姐担心他们夜里玩闹过头,耽误第二天读书,另一半原因是明诚睡的是单人床,以前他们个子小,可以并排躺下,但是近几年两人身量渐长,就有些挤不下了。

明台见他犹豫,急忙保证道:“我靠着墙睡,不占你的地方。”

他掐着枕头信誓旦旦的样子有点滑稽,明诚笑了一下,拍拍床铺:“上来吧。”

话音未落,明台已经踢掉拖鞋跳上来,床架嘎吱响了一声,他翻身面墙,当真要贴到墙壁上去。

“嗳,过来一点。”明诚朝外挪了挪,伸手搂他的肩。

明台骨碌转过来,笑嘻嘻地抱着被子蹭了蹭。松软的棉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他吸了吸鼻子:“你用的是大哥的香皂。”

明诚顿时发窘,刚想解释,明台忽然抬起手臂,伸到他鼻子底下:“我喜欢大姐的力士,玫瑰茉莉味的,香。”

“狗鼻子。”明诚评价道。

明台嘿嘿一笑,没有回嘴。他身上热乎乎的,拱在明诚身边像只小火炉,很快被窝就变得暖融融。明诚适意地伸直腿脚,听见他小声说:“大姐提走的箱子里装的是金条。”他吃了一惊,转过去看明台。

“我在大姐的保险柜里见过。”明台神色认真地看着他,“阿诚哥,大姐是不是拿这些钱去救人?那些工人能放出来吗?”

明诚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睛,很轻地说:“我不知道。”

房间里亮了一盏床头灯,灯光昏黄,他们头碰头躺在灯下,绸布灯罩巨大的暗影映在四面墙上,拢起一片灰蒙蒙的光。

明台眼瞪瞪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工厂能保住的吧?”

明诚想起了周妈妈的话,她刻意压低的声音给人一种不详的感觉,像是隐藏着天大的阴谋。真的是有人想谋夺明家的财产吗?上海的混乱已经持续了几天,军警到处抓人,每天都能在报纸上读到昨夜处决了多少名赤轋逳党轋逳 分子,也许这次的事只是凑巧发生在闸北的面粉厂。可如果是真的……

“阿诚哥?”明台抬起胳膊碰了碰他。

“别担心,大姐和大哥会有办法的。”明诚收回神思,一字一顿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想了想,又说,“明堂哥也会帮我们的。”

“嗯。”明台得到了一些心安,缩进被子,露出半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诚。

明诚伸手拉灭床头灯,拥被躺下:“早点睡吧。”

两个人并肩睡的确有些挤,明诚朝外挪了一点,他搬了把椅子抵在床边,不用担心会掉下去。明台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过了很久,明诚听见他说:“阿诚哥,我今天看到杀头了。”

明诚心里一紧。

夜里静得可怕,明台的声音从床的另一边传来,似乎离得很远,但是异常清晰:“司机开得快,我只看到一眼。”

明诚侧身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伸手拢在他的眼睛上。绒绒的睫毛在手心里颤动,像一只柔软、怯弱的小动物。

“别想它,闭上眼睛把它忘了。”

明台裹在被子里,听起来闷声闷气:“你会不会觉得我是胆小鬼?”

“不会。”明诚像是被这个问题刺痛了,回答得迅速又坚决,“没人会笑话你。”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明台的脸庞。刚来明家的日子里,他常常做噩梦,大哥就是这样安抚他入睡的。他回忆着大哥的手势,手指拂过明台的额头、鼻梁,拂过眼皮。

“睡觉吧。忘记它,好好睡吧。”

轻柔的触摸似乎真的可以安神。明台渐渐放松下来,脱了力似的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小孩子困极了,眼皮已经胶在一起,嘴里仍然念念有词:“我要等姐姐……等姐姐回来……”

“等姐姐回来,我叫醒你。”明诚在他耳边悄声说。

明台含糊地咕哝一声,不说话了。他睡着了像只猫,全身蜷缩起来,占去了大半张床。明诚半边身子搁在床沿上,棉褥底下的硬木床架硌得背疼,他翻了个身,背对明台。

灯罩底下的白穗子感应到震动,微微地左右摇晃。明诚睁大了眼睛,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围在徐先生家门外的那些人,许多张脸模糊成一个个白点,白点上面,黑色的小洞一张一合,说的什么他全没听见。

那个时候,徐先生就在房间里,他明明可以进去见他一面,可是他不敢。那间屋子里像是潜伏着什么陌生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叫他感到恐惧。他是逃出那间屋子的,连黄包车夫的脸也不敢看。

胆小鬼。

明诚紧紧地闭上眼睛,依稀感到一滴眼泪划过鼻梁,落了下去。

 

*1927年4月成立的南京国民政轋逳府。


TBC

P.S. 大哥会出现的,小阿诚再扛一扛。

=================

兔子窝  目录


©兔子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