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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红日(一)+(二)

明家旧事系列。1927年,明诚14岁,明楼23岁,明台9岁,明镜30岁。

伪装者+红色 crossover。相关章节:【多事之秋

突然挖坑,更新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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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诚觉得自己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湍急的水流咆哮着砸向他,试图拽他到河底,淹没在漩涡里。他用肩膀破开人群,好几次和迎面而来的人狠狠地撞在一起,痛感清晰地从肩头、胸前迸开,他不顾耳边的骂声,咬牙跻身前行,拼尽全力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劈出一条曲折道路。

封路了!封路了!不知哪里传来呼喝声,如潮水般涌进租界的人恍若未闻,只顾朝前冲,马路上响起一阵人力车夫的呼喊,十数辆黄包车如风一般掠过,朝租界深处驶去。

不管外面有多乱,法租界里永远是太平世界,这里的人照常过日子,车夫照常揽生意,是故人人都想在这里寻得一方容身之处。
“哎哟。”穿旗袍的女子被撞得娇呼一声,急忙挽紧同伴的臂膀,晕头转向之际听到一句“抱歉”,循声望去,冒失撞人的少年已经敏捷地钻进身后的人群里,看不见了。

前面就是跑马场,只要过了这个路口,就能见到老师了!明诚费力地挪动脚步。越靠近十字路口,街上越是拥挤,他早已脱掉外套,可是仍然热得满头是汗。四月正是乍暖还寒的天气,早晨出门前,大姐叮嘱他在衬衫外面套一件开司米背心,此时汗水浸透衬衫,后背一片潮热。他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拼命往前挤。

“不能过了,不能过了!”巡警手里红白相间的棍子捅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后退!都往后退!”

“可是……”明诚着急地想要分辩,木棍已经戳上他的胸口。

啪!

他猛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以为挨了打,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他睁开眼朝路口望去,四五个巡警挥舞着红白相间的木棍,驱赶行人退进租界,一辆转弯的电车斜插在马路中央,挡住了路对面的情形。

啪!啪!又是两声。

“打枪啦!前头打枪啦!”尖利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明诚悚然一惊。

停在马路中间的电车突然左右晃动,无数的人从狭窄的乘车口往外喷涌,像捕鱼网撕开一道口子,男男女女彼此紧挨着,互相推搡,纷纷往下落,高跟皮鞋一脚踏空,娇艳的旗袍跌倒在灰蒙蒙的水门汀地上,立刻被赶上来的腿脚踩成乌糟糟的一团。

惶恐的人群蜂拥进租界,巡警徒劳地冲他们嘶吼,红白木棍变成断枝,在团团人潮中沉浮不定。明诚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退到路边,洋服店的招牌下挤满了人,店门早就锁上了,外面的人急切地拍打玻璃哀求进去躲一躲,店里的顾客和伙计惊恐地缩成一团。

橱窗底部的木框向外突出,宽度刚刚够一个人侧身站立,明诚灵巧地登上去,抓住悬挂布旗的铁杆子保持平衡,抻长脖子往跑马场方向望。刚才的骚乱还未平息,巡警的封锁线早就被冲散了,马路对面的人源源不断地往法租界里跑。街面上人头攒动,他急切地张望搜寻,突然在人群里辨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万青!”明诚单手拢在嘴边,朝那个人喊。

名叫万青的年轻人闻声抬头,远远地看见明诚站在高处对他挥手。他奋力拨开人群,挤到洋服店门前:“明诚,你怎么在这里?”

“徐先生呢?你有没有见到他?”明诚跳下窗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先生被打伤了,徐太太背他回同福里了。”万青像是被人追赶了一路,气喘吁吁。

“出什么事了?”明诚大惊失色。

不等他再问,万青抓起他的胳膊撒腿狂奔,身后尖锐的哨声犹如利箭,破空而来。

“别跑!那个学生模样的,站住!”

万青头也不回,拽着明诚在人堆里左钻右探。他二十出头,个子瘦长,带着还是半大少年的明诚像两尾小鱼在人群的缝隙里灵活地游走。身后的喝骂声渐渐远去,他们溜进路边的小弄堂,甩开腿,在狭长的弄堂里一路狂奔,确定甩掉了警察才停下脚步。

“快回去。”万青对明诚摆手,不等喘口气,又要往弄堂深处跑。

“你去哪里?”明诚一把拉住他,急道,“不能回学校,他们在抓人。”

“谁?”

“青帮的人。夏主任和严老师被抓了,下午的课都停了。”

“王八蛋!”万青咬牙切齿,“我得去通知。”

“通知谁?”明诚自告奋勇,“我也去。”

“你不准去!”万青喝道。他比明诚大六七岁,是光华大学的网球队队长,因为认识夏主任的关系,在明诚的中学里兼任网球社指导。他平日和这群十四五岁的少年相处得很好,这时神色严厉,把明诚唬了一跳。趁明诚怔忡分神,万青甩开他,眨眼消失在弄堂拐角,只有声音远远传来,“别跟着我。快回家。”

明诚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警察为什么要抓他?徐老师在跑马场出了什么事?谁在开枪?

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街面上人声鼎沸,然而越过重重灰砖高墙,仓皇和嘈杂都消失了,安静的弄堂像是另一番天地。临近傍晚,有的人家在准备晚饭,水池边摆出砧板得得地切菜,墙下的煤球炉扇出滚滚白烟。这年头,弄堂里奔走着形形色色的人,弄堂里的人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没有人朝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多看一眼。

明诚在呛人的烟气里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在青苔斑驳的石砖路上跺了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拔腿往同福里的方向跑去。

 

(二)

三三两两的人围在沿街的烟纸杂货店门前,明诚经过他们身边,依稀听见“抬进去了”,“血淋淋的”,他发狠似的蹬地,风一样朝弄堂里跑去。

同福里两旁的店铺几乎没有人,留在店里照应生意的学徒心神不宁,立在门槛外面,抻长脖子朝弄堂底一幢红砖小楼张望。那里是徐先生的家。

“我去叫黄包车。”

小个子男人匆匆踏出门,一面扭头对身后说话,回过头来差点和明诚迎面撞上,“哎哟”惊叫一声,扶正歪斜的眼镜,朝弄堂口跑去。

明诚认出他是弄堂底第一家裁缝铺里的小裁缝,不及多想,便抬腿跨进门。客堂间里有五六个人,一个穿红色夹袄的年轻女人冲裁缝的背影喊:“伤成格个样子,哪里还能坐黄包车呀!”

裁缝离得远了,没听见,一边的白西装急问:“格么要哪能办?”

“板车,要推板车的呀。”

“对对,板车。东边陈家屋里厢有,上趟看到伊推去买米格。”

“侬快去借呀,快一点呀,哎呀。”

梳背头的白西装男人忙不迭地答应,大跨步而去,留下穿夹袄的女人焦急地捏着手。明诚记起她是弄堂书铺的老板娘,徐太太叫她小翠,她身边的街坊邻居人人焦急万分,又一筹莫展,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走进来。

明诚对这里不陌生。他第一次随大哥拜访徐老师,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写完了三份入学卷子,桌子后面的墙壁上挂着徐老师一家的照片,徐太太常常从桌上的玻璃罐里拿出糖果塞给他。最熟悉的还是楼上的书房,每每大哥和徐老师相谈甚欢,他陪坐在一旁,听得入了神,有时候,恰好徐老师的朋友来访,五六个人坐在茶几前,能兴高采烈地攀谈数个钟头。

此时,二楼书房的门关着,客堂间没有开灯,天光渐暗,屋里黑黢黢的,桌椅板凳立在昏暗里,突兀地陌生。楼下正对客堂间的房间开着门,明诚听见徐太太在屋里低声说话,他朝门口走去,半途中被人紧紧抓住衣袖,一个哑巴老头“啊啊”地对他摆手。

“我想见一见徐先生。”明诚解释道。

小翠立刻朝他们看过来:“小阿弟,勿好进去格。”她见明诚眼熟,又仔细打量他两眼,“侬阿是徐先生的学生?”

明诚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屋里传来徐太太的声音:“天儿,天儿啊。”呼唤声哽咽了一下,再次响起时,悲切中多了份克制,“天儿,你过来。”

后屋天井里一阵骚动,明诚跟着小翠快步走到后门,一个高瘦的年轻人走进来,在门口和他们打了个照面。明诚忽然想起挂在客堂墙上的照片,徐先生曾经指着中间一张,笑着对他说,这是犬子徐天。眼前的年轻人比照片上的少年长高了许多,有着一样的眉眼,擦肩而过的时候,明诚看到他眼眶通红。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都被引去了客堂间,煤球炉立在天井中央,铜水壶坐在炉子上,像迷路的孩童无助地看着周围的人。

竹椅吱嘎一响,明诚回头看见小翠拿起蒲扇,坐上椅子。煤球炉里火光一亮,火苗舔上壶底,蓬勃的烟气夹着点点火星迎面扑来,小翠浑然不觉,在沉默中飞快地摇动蒲扇。

“快一点,快一点,要擦把脸的呀。”有人说。

“是的,是的。”有人轻声附和。

所有人仿佛都预知了结果,但是都害怕听见那声噩耗,肩碰肩挤在狭小的天井里,连呛人的煤烟气也顾不得了。

明诚贴墙站着,低头看脚边急急扇动的蒲扇,恍惚间,觉得眼前的景象像是一部慢放的电影。旁人的窃窃私语落在他耳朵里模糊成意义不明的音节,铜壶里的水渐渐转沸,覆在壶嘴上薄薄的小圆片有节奏地一震一震,在弥漫开来的、热腾腾的水汽中,他听见一声“阿爸——”,凄切的喊叫像是破开喉咙一般,划开了哭泣。

他惶然转身,人都散去了,黄昏落在天井里,触目所及是一片灰紫。客堂间里亮了灯,房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他努力踮起脚,除了重重叠叠的人影,什么也看不到。白玻璃盏吊灯晃得人眼花缭乱,他低下头,在许许多多只灰色的鞋子底下看到一道血线,淅淅沥沥的血珠子蜿蜒延伸,像条恶毒的小蛇,阴恻恻地爬过整间屋子。

明诚觉得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昏昏然朝后退,退到大门口,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跨出门槛。

“车子还要吗?”穿短打的车夫迎上来问,干焦的嘴巴一张一合,满口黄牙可怖地耸动。

明诚怔怔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色大约很吓人,车夫绕过他,伸头朝屋里问,回答他的是一片哭声。

被哭声吸引来的人在弄堂里围成一堵墙,隔墙有户人家开了无线电,咿咿呀呀地唱着绍兴戏。明诚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廊,在各色怪异、刺探的注视下,木然挤开众人,往外走。

黄包车停在岔路口,车辙拉出两道暗红血痕。明诚感觉眼睛像是要烧起来,他抬起头,在血迹消失的地方,往上,看见了一轮血红的太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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