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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病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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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收进《巴黎风雨》,巴黎那本的字数变成10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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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小子,还在跟我犟。”明楼沉着脸,往明诚身后塞了个软垫。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明诚温言劝慰。小家伙对他道歉了,意想不到,看样子确实在反省。他从明楼手里接过粥碗:“你替我请了几天假?”

“病好了再出门。”明楼停顿了一下,“要是被大姐知道你带病上班,又是我的错。”

明诚捧着碗,笑得幸灾乐祸。

金澄澄的小米粥盛在蓝花瓷碗里,旁边的小碟子上叠了几根他喜欢的宝塔酱菜。明诚嚼了一根酱菜再去喝粥,起先还用调羹舀,后来索性端起碗直接喝。热乎乎的米粥暖心暖胃,他三两口喝完,放下碗,满足地叹气。

“还要吗?”明楼问。

他摇摇头,视线飘向餐盘上另一只瓷碗,削好的梨块堆得冒尖。难怪明楼去了厨房这么久。

雪白的梨块是一汪清凉甘泉,他咽了咽口水,明楼已经叉起一块梨子送到他嘴边。这样亲密的举动在他做来仿佛理所当然,被照顾的一方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勉强咬了一口,从他手里拿走了水果叉。

梨子大小正适合入口,明诚一连吃了几块,满意地评价:“挺甜。”

“梁仲春孝敬你的。”明楼似笑非笑,“一箱。”

“他消息倒灵通。”明诚咔嚓咔嚓嚼着梨,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你有个经济工作会议,我交代了陈秘书整理数据。”

“他下午送来了,和办公厅的文件一道拿来给我签字。我让他明天和我一起去。”

明诚笑笑:“那他可要好好谢谢你了。办公室里坐了这么久,终于盼来抛头露面的机会。”他往嘴里塞了两块梨,嚼几下叹道,“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明长官的秘书吓得病了。”

明楼看他一眼:“你以为你是怎么病的?”

“伤风受寒,累病的呗。”明诚答得敷衍,叉起一块生梨递到明楼面前,“尝尝?”

明楼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他打定主意要和明诚谈一谈,丝毫不理睬他为转移话题做的努力。

“你这是心病,捡起那块手表落下的心病。”他一字一顿,“现在事成了,这口气散了,病也就发出来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缓缓捅进明诚胸口,明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缓过那阵疼,梨汁裹在舌尖,甜得发苦。他觉得难过,也生气,气明楼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始终不说,难过自己到底还是困在这些软弱的情绪里,太不争气。

他一言不发,转过头去,把沉默留给明楼。

“你在怕什么?”明楼不给他回避的余地。他明白这片沉默的意味,困顿、挣扎、激烈的自我否定和对生的期盼和希望。他曾经也踏入那片荆棘地,现在他要把明诚从那里拽出来,哪怕手脚被尖刺划伤,哪怕伤口血流不止,也必须走出来。

“阿诚,你在怕什么?”

他们背对灯光,明诚的脸隐没在暗影里,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梦到你们突然消失不见。”他缓缓呼气,试图冲破横亘在胸口的情绪,“我一直后怕,怕南田洋子失去耐心,怕她突然对我起疑,怕我的错误会把你和明家都牵连进去。”他闭上眼睛,薄薄的皮肤底下喉结上下滚动。

他们很久没有再说一句话,明楼轻抚过他的手臂和背脊,一下又一下。明诚动了动,侧身躺在床上,眼角一抹水光飞速滑落,消失在鬓角发间。

寂静中,明楼听到了一声哭泣似的呓语。

“大哥,我梦到了贵婉。”

明楼手指蓦然收紧了,抓在明诚手臂上。四年前,他也是这样抓着明诚,推出花房的门,把他推进雪夜寒风里。他们脚下,鲜血蜿蜒流淌。

明诚想要大哭,却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巨大的悲痛撕扯着他,他跪在雪地里浑身发抖。

贵婉说,两个人中间只能走一个,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青瓷交给你了。

如果那晚出现在花房的人不是明楼,他很可能和贵婉一起命丧枪口。即便如此,他也宁可殊死一搏,而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同志倒在血泊中,什么都不能做。

贵婉是他心底的一道伤,明诚一直掩饰得很好。雪夜分别,他辗转去了伏龙芝,而后回到巴黎,始终没有和明楼谈起贵婉,直到许奕川出现他们面前。明楼发觉的时候,那道伤口已经凝成了疤,丑陋可怖。明诚从不示人。

明楼探身过去,明诚往里躲了躲,半边脸埋在枕头里。明楼想要拔除他的心病,却扯到了他心底最深的一道伤,他性子里执拗的一面现在占了上风,不愿意面对明楼,也不愿意接受任何安慰。

明楼按在他的肩上,沉默了一会,问:“你记不记得徐岳先生?”

徐岳先生是明诚的中学校长,教过他的公民课。明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徐先生,犹豫了一会,转过头看明楼。明楼眼里波澜不惊,他虽然感到疑惑,仍是说:“我记得。”

“徐先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

“出事那天,我在南京,上海情形很乱,消息传到南京已经是晚上。那天晚上,汪芙蕖在公馆举办酒会,我去了,喝醉了被人送回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穿透眼前的景象,落在记忆深处,“后来我得知不止是徐先生,很多人都在那一天牺牲了,还有更多的人下落不明。”

“二十八个。”他喃喃地说,“同学、同事、朋友,所有我认识和有过一面之缘的,一共有二十八名同志。我至今都记得他们的声音容貌,说话时细微的动作,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秦沧容,冯爱珍,刘慧如,岳为民,岳利民,……”

明诚静静地听他逐一念出二十八个名字。他不知道明楼是怎样度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他甚至不知道明楼有过那样的经历。二七年,他在上海读书,明楼在南京,每个月月底回一趟家,和他们说说笑笑,与往常一般无二。他在明楼身边这么久,从上海到巴黎,明楼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这些事。

明楼的手掌干燥温暖,明诚覆上他的手轻轻握住了,抬头打量他。明楼对他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我以为我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们的名字。”

明诚沉默着吻了吻他的肩,依在他的肩上。

冬夜无风,万籁寂静,他们依偎着靠在床上,回忆和情绪纷纷扬扬,需要时间慢慢平复。他们在很多个夜晚里独自面对伤痛,而现在有人陪着,温暖里生出力量,静寂的夜里也有了微光。

明诚觉得晕眩,身上酸痛乏力,他闭上眼睛,鼻息沉重。明楼抬手探他的额头,依旧发烫,他拉起被子盖住他的肩。

“吃了药,早点休息。”明楼一面说,一面下床去拿退烧药,“今天就睡在这里,我看着你。如果半夜热度上来了,我让苏医生过来一趟。”

明诚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会好的。”明楼回头看他一眼,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吃了药,慢慢躺下,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明楼关了台灯,卧室里暗下来,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掉进了一张柔软的网里。

最后一丝意识被睡意吞没之前,他听见明楼在他耳边说:“睡吧,我在这里。”

 

END

这篇细节有点多,把以前写过的事都拎起来提了一笔,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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