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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夏日1930 (四)

拉个时间线: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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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夏天四五点钟的太阳悬在半空,午后的雷雨只带来片刻清凉,多日的酷热依旧淤积在阳光底下。庭院里没有蝉鸣,明公馆大门敞开,明台手持羽毛球拍,站在宽敞的客堂里仰头朝楼上看。

明诚一进门就看到明台伸长了脖子,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一眼瞅到水晶灯蜿蜒的灯链里夹了一只羽毛球。这小子,又把球打上去了。

“阿诚哥!”明台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立刻跳过来,不顾明诚还背着画板,抓起他的手就往楼上推,“阿诚哥,帮帮忙,帮我把球弄下来。”

“在家就没一刻安分。”明诚不慌不忙放下画板,撩起袖子半真半假地在明台脑门上弹了一下,把明楼训人的样子学得十成十。明台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气呼呼地朝他瞪眼睛,也不敢回嘴,谁让自己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呢。

明诚让他从花园里找来一根竹竿,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长度不够,他在竹竿末端绑了一只鸡毛掸子,扶着二楼走廊的栏杆,挑着竹竿去扫灯链里的球。明台在底下叽里呱啦地给他出主意,一会喊往右,一会说靠左,鸡毛掸子毛太软,扫来扫去勾不出球。

明诚瞥了一眼楼下仰着脸的小弟,想着这球掉下去要是正好落在他头上,场面肯定热闹。他舔舔嘴唇,找准空隙,握着竹竿奋力往前一戳。球被推出夹缝,在明台兴奋的喊声里打着转儿落下,擦着他的耳朵掉在地上。

真可惜,明诚抿了抿嘴。

球到手,明台缠着明诚一起打球,他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只盼哥哥姐姐早点回来陪他解闷。明诚上午去画室上课,老师夸他的两幅人物素描画得好,他想着回来给大哥看,路上走得急,后背汗湿一片。他们闹腾了这么一会儿也不见明楼出声,想来是不在家里。他收拾竹竿和鸡毛掸子,随口问:“大哥呢?”

明台颠着球玩,说话心不在焉:“大哥啊,相亲去了。”

“什么?”

“相——亲——”明台懒洋洋地拖长音调,忽然收了球拍,凑到明诚身边神秘兮兮地问:“大哥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怎么还去相亲?”

“不知道。”明诚抖一抖鸡毛掸子,回答得很干脆,又叮嘱他,“以后不要在家里提起大哥的女朋友,对谁都不能说,明白吗?”

“我知道。”明台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嘟囔,“不就是因为她姓汪嘛,大哥也不怕大姐知道。”

谁知道呢,明诚在心里接话,又看一眼明台,小家伙脸上没有半点阴翳,他应该还不知道一些事情。是大哥大姐选择了不告诉他,明诚默想,伸手在他软蓬蓬的头发上薅了一把:“走,去打球。”

明台蹭地跳起来,挥动球拍张牙舞爪,放言要让阿诚哥尝尝他的厉害。明诚见多不怪,也不搭理他,上了场没留一份情面,吊球劈杀、网前勾球,杀得小家伙鬼哭狼嚎。

明楼到家,正看到明台一身尘土混着汗,恹恹地拖着球拍走进来,明诚跟在他后面,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圆亮有神。

明楼把两盒点心放在茶几上,笑吟吟地逗老幺:“又输球了?”

“阿诚哥耍赖。”明台起开汽水瓶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气。

“球技不如人,还说人家耍赖。”明楼笑着,眼睛却是朝明诚看。

明诚拿了一瓶汽水在手里,淡淡地瞧一眼明台:“不服再来。”

小孩子咬着玻璃瓶子哼哼两声,踩着拖鞋上楼去了。

明楼脱下西装交给佣人阿玉,颇有兴味地打量明诚:“挺厉害啊。”

“吓唬吓唬他。”明诚弯起嘴角笑了笑。

“大姐还没回来?”

“大小姐说今天公司事情多,要晚些回来。”回话的是阿玉。

明楼点点头,径直朝书房去,一面解开领扣,回头招呼明诚:“去洗个澡,等一歇来坐坐?”他这么对明诚说话,像是邀请朋友似地。明诚飞快地应了,想着一会要给大哥看那两幅素描人像,再问他两段昨晚读书做的摘抄,迈开步子登上楼梯,心情飞扬。

 

明镜并没有很晚回来,厨房备好晚饭的时候她刚好进门,吃过饭就叫明楼去楼上谈话。明镜的房间原本是明锐东夫妇的睡房。说是卧室,其实还带了一间沙龙大小的会客室和夫人们聚会用的小客厅。会客室向阳的一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外面就是花园露台。

明楼坐在沙发上,等姐姐开口。这不是明镜第一次给他安排相亲,以往他用读书做借口一一推脱掉,但是现在不能再用这个理由搪塞了。陆家是苏州的丝绸大户,两家在父辈上有过来往,明楼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陆家的千金。明镜为他介绍这样一个人,可见几乎认定了对方将来会进明家的大门。只可惜,好事被他搅黄了。

“今天下午你去了哪里?”明镜开口,问的却不是相亲的事。

明楼知道姐姐必定和陆家通过电话,也没有隐瞒:“我去三马路找一个在《申报》工作的朋友,和他聊了一会,四五点钟才回来。”

明镜见他坦然,料想他说的都是实话,便直截了当地问:“你和陆小姐说了什么?”

“我开门见山和她讲清楚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意愿,讲完我们正好喝完咖啡。我结了账,雇了黄包车送她到家门口,我就走了。”

这和陆家在电话里说的一样,看来明楼的确是开诚布公,不止坦诚,简直坦率得不像话。明镜一口气提到胸口,把茶几拍得哐当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人家呀!陆小姐为了见你一面花了多少心思,你呀你,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人家回去伤心了半天。”

明楼回想今天的一番话,自觉颇为得体地给对方找了台阶,把错处全揽在自己身上,临别时陆小姐还是笑语晏晏,怎么回家就难过了?他沉思着没有说话,明镜看他好像被触动了,又燃起希望:“你说你现在不想结婚,那不如先订婚?现在也流行先订婚后结婚,如果你们谈得来,先订了婚,过个一年半载再办事也不要紧呀。”

“大姐,我不会结婚,也不可能和谁订婚。”

明镜蹙起眉头:“明楼,你在想什么?你以前说要读书,不肯那么早结婚,我同意你。现在你毕业了,工作也有了,结婚成家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她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姐姐不想你因为我的缘故……”

明楼立刻打断她:“大姐,这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您千万别这么说。”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结婚?”

闷热的夏夜突然起了风,暖融融的夜风卷起薄纱窗帘,在暗沉沉的夜里扬起一抹浅白的柔光。室内的沉寂被暖风撕开一条口子,明楼的声音在静默中流淌:“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有太多的话想要倾诉,他的思考,他的选择,他奋斗的目标,他相信姐姐能够理解他,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身份是绝密,唯一的上线告诉他静待时机成熟,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继续潜伏。

不知期限的等待极其难熬,明楼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他独自在荒原上行走,路边尸骨累累,他不能为他们收拾遗骸,也不能为他们竖起墓碑,面对杀戮和流血,他什么都不能做,连祭奠也是沉默的。有时候,他恍惚在漫漫野草中看见了自己,一具了无气息的躯体,张大眼睛仰天倒在蓬草之间,触目惊心地一瞥,转眼又消失不见。

他想,终有一天他也会倒下的,湮没在这片茫茫荒原上。

这个想法时而毫无预兆地冒出来,攫取他的神思,在他思考的间隙卷曲蔓延,肆无忌惮,凶狠残虐,叫他生出不顾一切的决绝来,要在这晦暗浩茫的天地间,在遍山遍野的荆棘里踏出一条血路。他不惧黑暗,不惧前路的深渊和火坑,唯独不敢低头,看一眼心底深处那块柔软的地方。

“大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明楼斟字酌句,“即使有了现在这份工作,我也不会一直留在上海。”

“什么叫不会留在上海?”明镜紧紧盯住他,“你想要出国?”

明楼几乎没有迟疑就点了头,愧疚如重石压在心底,挪转不动。

明镜一声叹息,这个场景何其熟悉。数年前她劝明楼出国,明楼不听,她只好按下这份期望再也不提,谁想到如今他会主动提起。

国内形势不见好转,西北军和晋军组成讨蒋联军,在北边和蒋中正的部队打了起来,津浦铁路不通。如果明楼那时还在北平,这个夏天有家也难回。虽然他没有立即动身出国的打算,但是能有这个想法终究是好的。

明楼握了她的手,手心的皮肤上不知是有茧子还是冻疮的痕迹,蹭在手背上粗粝又温暖,蹭得明镜心里发酸:“你能这样想,姐姐就放心了。上次你提了出国读书的事,我看阿诚挺上心,他要考官费生肯定能考上。再过两年,等明台中学毕业了,我打算送他去法国。”

“你说你毕业后要去政府工作,我虽然不愿意你走这条路,也还是依了你,但是往后这个政府会是什么样子,国内的形势会怎样变化,谁也不知道。所以明楼啊,我一直希望你到国外去,去读书,继续深造,留在那里谋一份教书的工作。”

“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把你培养成一个纯粹的学者。如果你能够走上他期望的这条路,父亲,还有母亲,他们一定会很欣慰。”

“大姐……”明楼心绪翻滚,喊了一声姐姐又戛然而止。他有过许多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无人倾诉,然而此时面对至亲的姐姐,他也无法坦白言说,只能把情绪掩藏在动情的呼唤里,紧攥在温热的手心里,一低头一眨眼就不见了。

明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男儿志在四方,姐姐也希望你们出去历练历练。我呢,就在上海替你们守着这个家,哪天你们回来了,一进门就能见到我。只是到那个时候,你们大概要嫌我旧派无趣又没有见识了。”

“怎么会。”明楼回握住姐姐的手,轻轻攥紧了,“无论什么时候,您永远都是我们优雅漂亮、善解人意的大姐。”

“油嘴滑舌。”明镜假意瞪他一眼,想要板起脸再说他两句,嘴边的笑意已经绷不住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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