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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假日(一)

有部分删改,部分新增,之前发的作废。

巴黎风雨时间线。相关篇目:【叛徒】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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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夏

明诚25岁,明楼34岁,明台20岁。

“阿诚哥没来?”没等坐稳,明台就反扭身子往后看。后座半边堆满了金澄澄的向日葵,他四下扫视,好像座椅底下能藏人似的。

“来没来你没看到?坐好。”明楼踩下油门,轿车在坑洼的路边颠了两下,驶上车道。

明台猝不及防在椅背上磕了一下,捂着额角,愤愤道:“你怎么才来?”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打定主意见到阿诚哥要冲他撒气,偏偏来接他的人是大哥。明楼的脸色谈不上好,这会儿把信拿出来肯定不合适,但是一想到自己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烤了一上午,他顿时觉得全世界的理都站在他这边。

“你的。”明台“啪”地把信拍在手套箱上。

明楼扫了一眼,顿时拧起眉毛:“你拆了我的信?”

“是大姐寄来的。”明台狡辩。

“给谁的?”

他嗫嚅着没敢接口。

“无法无天!”明楼重重地哼了一声。

明台出发前晚正巧收到大姐来信,信封上注明明楼亲启。自从他年初到巴黎,明镜的信就源源不断,通常是写给兄弟三人的,挨个儿问候近况,明楼的工作、明诚的学业,当然提得最多的还是明台:吃得惯吗?睡得好吗?巴黎冷吗?热吗?入学考试怎么样了呀?

大姐来信频繁,单独写给大哥的却不多见。明台在火车上尚能忍住好奇,等到在空荡荡的站台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人来接,满心的失望统统化作愤怒,他趁着气性拆了信,一拆开就后悔了。

眼下果不其然挨了骂,他索性掏出另一封完好无损的信塞到明楼鼻尖底下:“你还和汪家人有联系啊?”

明楼扫了一眼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收回目光,稳稳地握住方向盘:“少管闲事。”

明台不服气地嘁一声:“我还不稀得管呢。”他把信扔进手套箱,想了想又把汪曼春的信抽出来,甩在手套箱上,扭头看向窗外。

道路两旁麦田碧绿,远处低矮的山丘上覆盖着一排排深绿色的葡萄藤,整齐的葡萄田像是用梳子细细地梳理过似的。轿车在田间驶了约莫一刻钟,钻入一片密林,沿着林间小道拐了几个弯,驶入一扇敞开的铁门,缓缓停在铺满碎石的花园车道上。

明台一眼望见草坪尽头波光粼粼,下了车就大呼小叫地往河边跑。明楼熄了火,拿来汪曼春的信拆开。他好像早就猜到信里写了些什么,一目十行地草草读完,又取出大姐的信。

夏蝉断断续续叫了两下,吱一声收住。炙热的风从河上涌来,穿过车窗,卷起信纸一角扑簌簌抖动。明楼感到背后沁出一层薄汗,眼睛因为长久的凝视感到酸涩,他眨了下眼睛,抬头朝花园望去。河边没有明台的身影,那小子不晓得跑哪里去了,花园树荫下摆开长桌长椅,明诚站在树下,远远地朝他望过来。他对明诚笑了一下,收起信,开门下车。

明诚看着他抱着向日葵朝自己走来,经过花园石墙的时候,从墙根底下一字儿排开的陶土罐中拣出一只,把花束插进去,稳稳地搁在桌子上。

“顺利抵达。”花园里没有别人,但是明楼仍然压低了声音。

明诚和他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那晚的绝处逢生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日本人对刘士章用了极其残忍的拷问手段,他断了两根手指,身上多处骨折,休养数月仍然无法痊愈,只能放弃原定去苏联的计划,返回香港。红色运输线毁于一旦,物资运送陷入停滞。这几个月里,他和明楼分头联络,一点一段,重新打通巴黎——马赛——香港一线。现在香港站发来电报,刘士章平安抵达,新一批物资也顺利运到,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庆祝一下?”明楼从冰桶里取出香槟,拧开铁丝网罩。软木塞飞出去的瞬间,巨大的响声把刚刚从前院绕回花园的明台吓了一大跳,跳着脚冲他们抗议。

明诚忍笑和明楼碰杯,一饮而尽。“还真有点度假的感觉。”他伸手理了理向日葵花叶,“路上吵架了?小家伙见到你像兔子见了鹰。”

“这小子拆了我的信。”

“不会吧?”明诚面露讶色,随即笑起来,“他气你去晚了?”

明楼轻轻挑眉,没有说话。

“你让他等了多久?让我算算——有四个小时吧。”明诚抿嘴偷笑,“他没把车站拆了算客气的。”

“怪谁?”明楼凑到他耳边吹气,一只手悄悄摸上他的腰,立刻被明诚躲开。

“明台在呢!”明诚咬牙切齿,语气却有点软,大约是被吓的。

明楼笑得得意:“酒窖里有支红酒不错,我去拿。”

“顺便拿点冰块。”明诚晃了晃冰桶,“天气太热,都快化了。”

明楼前脚刚走,明台后脚就窜到明诚身边一声长一声短地嚎:“饿死啦,饿死啦,阿诚哥快点给我好吃的。”

他们约定等明台学校的课程一结束,就接他来度假。既然是度假,自然少不了花园野餐。新鲜出炉的长棍面包切成片,抹上鹅肝酱,配上腌橄榄,酸脆开胃。明台狼吞虎咽吃了七八片仍不解饿,干脆自己动手切下一大块面包,配上风干香肠、羊奶酪塞了个饱,这才满足地瘫坐在椅子上。

“饿成这个样子。”明诚笑着摇头,“没吃早饭?”

“本来打算到车站吃,谁知道这里什么也没有。”不仅没吃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乡间的车站只是路边支起的一个棚,没有售票室,也没有候车室,明台一下车就傻了眼。“我等了整整四个小时。四个小时!”他愤愤不平地控诉。

“小少爷受苦啦。”明诚温言安慰,拣了一盘葡萄递给他,“都怪我记错时间,大哥又要去镇上办事,所以来晚了。”

冰水里捞出来的葡萄凉丝丝、甜津津,明台一口气吃了半盘,终于不再哼哼唧唧地埋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左顾右盼:“这里风景真不错,怪不得你们要来度假。这别墅是租的吗?”

“是大哥朋友的房子。”

“什么朋友这么阔绰?”明台惊讶道,“花园加上码头那块地要不少钱吧。”

明诚笑笑:“我也不认识,只知道是他在巴黎证券市场上的朋友。”

明台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这会儿倒有点肃然起敬。他环顾四周,卢瓦尔河从密林中蜿蜒而过,灰白的两层别墅筑在河边,四周绿树环绕,林静水深,一派世外桃源景象。

明诚前些年来图尔,无意中发现了这处居所,后来偶然对明楼提起,说巴黎夏季苦热,维也纳太远,不如就租间别墅在乡间度假云云。没想到明楼真的买下了这栋房子,用化名挂在一家空头公司名下。他知道明楼这么做肯定有打算,果然重建运输线时,这里取代蒙达尼,成了一处新的联络点。

“太美了。”明台舔净手上的葡萄汁,对眼前景色大发感慨,“真想一直住在这里。”

“不回巴黎了?”

“不回。”

“想一出是一出。”明诚笑他,“不回巴黎,秋季入学考试怎么办?”

明台抛了颗葡萄张嘴去接,闻言一僵,葡萄砸在鼻尖上,他捂脸哀嚎。

“你昨晚怎么不在家?”明诚问他,“我打电话到公寓没人接。”

“不是结课了嘛,跟朋友出去吃饭喽。”

“又是在读书会上认识的朋友?”

“是啊。”明台含糊道。

“你和他们走得挺近嘛。”明诚看了看他,“你们平时都读些什么书?”

“问这些做什么?”明台不耐烦地嘟哝,“我又不是小孩子,读书交朋友也要管。”

“好好说话。”明诚肃起神色,“大哥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旁听的机会,要是你秋天再考不上……”

“我不想考了。”明台突然说。

明诚顿了一下,冷冷道:“你自己去对大哥说。”

“他会骂我的。”

“那是必然的。”

明台哀叹一声,倒伏在桌子上。明诚切下半只柠檬,兑了一杯柠檬苏打水,搁在他面前:“做任何决定之前,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

树上的蝉又嘶鸣起来,滋滋地拖着单调的长音。明台卧在斑驳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闷闷地开口:“大姐会不会很失望?”

“会。”明诚直截了当的回答让他的心又骤然缩紧,“但是比起放弃考巴黎大学,你对将来的路茫然不知会让她更加失望。”

这句话触中了明台的心思,他收起愁容,难得地正襟危坐思索了一会儿,眼角余光瞄见明楼从房子那边走过来。

自从他和明楼大吵一场,连夜跑来图尔,他们的关系就有点紧张,好几次眼看又要挨骂,幸亏阿诚哥挡着才躲过一劫。想起来时路上明楼大发脾气的样子,明台心里发怵,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放眼望去,花园里只有这处树荫最惬意,有吃有喝,凉风习习,又能躲去哪里呢?

他还在犹豫不决,明楼已经走到桌边,放下冰桶,居高临下地递来一封电报。

“大姐发来的。”明楼语气平平,难辨喜怒,“你之前说想吃沈大成的青团,大姐收到信就拍来电报。豆沙和青团的做法都在上面,如果你真的想吃,我让阿诚去做。”

电报右上角敲了个黑乎乎的邮戳,收信地址底下码着一行行整齐的铅字。明台怔怔地接过电报,盯着深色铅字,半晌说不出话。

“从小到大,大姐把你看得最重,不管你想要什么,她都会想方设法替你办到。你今年也满二十了,说话做事多替别人想一想,不要太任性。”

薄薄一封电报仿佛千斤重,压得明台无言垂头。他静坐片刻,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朝房子走去。他抬头的瞬间,明诚看见他眼框泛红。

这个插曲让留在桌边的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明诚倒了杯水,放在明楼面前:“大姐来信了?”

“明台同你讲了?”明楼打量他的目光有些意外。

“我猜的。”明诚耸肩,“如果不是大姐寄来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拆。”

明楼微微一笑:“你倒是了解他。”

“你不也是了解他,所以让大姐在电报里那样写的吗?”明诚淡淡地瞧他一眼,“这回他能专心读书了。”

明楼笑笑,不置可否,转头望向卢瓦尔河。午后阳光炽烈,对岸密林幽深,在河边坐久了,似乎也能感受到风里清冷的气息。他摸出烟盒,听见桌上动静,一回头,明诚已经把烟灰缸摆在他手边,自己又低头去洗一捧樱桃。日光艳艳,水声泠泠,一颗颗红如宝石的樱桃在他指间跃动,踩着一曲欢快的圆舞曲,跳到洁白的瓷盘上。

这一刻美好安宁让人不忍心打破它,明楼捻着烟半天没说话抬头看见明诚纳闷打量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问道:“阿诚,你想不想知道你父母的事?”

明诚愣了一下,恍然明白大姐来信讲的就是这件事,难怪明楼读信的时候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难怪他刚才会紧张,以为明台已经告诉了他。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仿佛有人在他耳边捶了一记锣,脑子嗡嗡响。他怔怔地看了明楼片刻,垂下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明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其实这些年我和大姐一直在寻找你的父母。你来明家那年,孤儿院的管事嬷嬷病故,其他人说不出更多线索,我们只能登报寻人……”

“我知道。”

“你知道?”

“明台给我看过寻人启事。那时我还不识字,是他读给我听的。后来,我自己也能看懂了。”明诚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不愿意回忆里多作留恋,径直问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找到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寻常的情绪。明楼原本想让他自己看信,此时犹豫了一下,没有把信拿出来。

“是这样。”明楼清了清嗓子,“年前,苏医生在义诊的时候收治了一个病人,询问病史,得知她有过一个孩子,因为无力抚养,生下来就送到董家渡的上海孤儿院。她说的年份正是你出生的那一年,所以苏医生留了心,安排大姐和她见了一面。但是时间久远,她只记得零星细节。大姐让人给她拍了照片……”

“我不想看。”明诚生硬地打断他。

明楼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又说:“这事是我让大姐办的,她只是照我的意思去做。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不明白。”明诚烦躁地皱起眉头,“我也不明白。如果有个人说她是我的母亲,你们就会要我认回她?一个……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当然不是。”明楼立刻解释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找到一个人确实很难,也未必就是她。但是,如果找到了,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我不知道。”明诚喃喃道,视线在餐桌上徘徊不定,最终抬起头,对上明楼的视线,“我不想谈这件事。”

他看到明楼眼里有不解,但是他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他曾经把桂姨当作母亲,依恋她,敬爱她,也曾在她怀里得到过疼爱,可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那个想要虐杀他的“母亲”至今没有得到惩罚。他现在想到桂姨,心里仍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委屈和愤恨,他无法想象自己再一次认一个陌生的女人为母亲。这些隐秘的心思尘封在心底,纷芜杂乱,连他自己也无法厘清,明楼又能理解多少?

蝉鸣声声,催人心烦意乱。明诚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光给明楼倒的冰水,低头瞥见衬衫下摆沾了几滴嫣红的汁水。那是他走神的时候无意识揉碎了樱桃溅上去的。

“我去换件衣服。”他放下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TBC

想在这篇里解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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