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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盛夏(完)

明家旧事系列。1925年,明诚12岁,明台7岁,明楼21岁,明镜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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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镜不再勉强,叮嘱明楼睡前给阿诚换身干净衣服,夜里照看好他,便回去歇息了。

等到送走姐姐,明楼转头问阿诚:“真的不饿?”

“有一点点饿。”阿诚摸了摸肚子,小声说。“但是我不想吃饭,也不想喝粥。”

明楼笑了,小孩子的心思在这儿呢。

“想吃什么?说吧。”

“甜的。”阿诚想起聚仙楼的桂花糖藕,舔了舔嘴唇。“最好是凉的。我有点热。”

夜里虽然起了风,但是微微的风只在窗户外边打转,吹不进房间。阿诚坐在帐子里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汗津津的皮肤黏在席子上,难受得很。

“行,先去洗澡。”明楼瞧了一眼挂钟,“洗完就有的吃了。”

阿诚被他笃定的神气唬住了,忍住了满心的疑惑没有追问。大哥总是对的,他想,也许洗完澡回来,桌子上就会变出一盘糖藕呢。

他穿上竹拖鞋,轻手轻脚地走去走廊尽头的浴室。老宅里没有热水管道,明楼在浴桶里倒好了冷热水。他泡了澡,在头发上抹了点洗发膏,浓浓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熏得他打了个喷嚏。

浴室的气窗开着,阿诚在冲水的间歇里听到笃、笃的声音,起先以为是楼下打钟的动静,可是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像。那声音慢慢地近了,变得清晰起来,他听出是有人在敲竹梆子。

他飞快地穿上衣服,推门出去。明楼站在走廊的西窗边上,正探头对楼下说话。

“大哥。”阿诚走到明楼身边,踮脚往下看,可惜个子不够高,伸长脖子也只看到对面的围墙。

明楼一把抱起他靠在窗台上:“大哥扶着你,别动啊。”

后院的小楼靠着院墙,对面是明堂哥家的花园。西窗底下是条小巷子,每隔十几码,围墙上装了一盏电灯。灯泡瓦数不高,但是足够朦朦胧胧地照出个人影。

阿诚搂着明楼的脖子往下看,巷子里站着个梳发髻的妇人,脚边搁着一副竹筐担子。那妇人从前边的竹筐里拿出两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提篮里,又从后边的竹筐里捧出一把东西堆在周围。

“这是什么呀?”阿诚问道。

“是你爱吃的。”明楼笑着说,“甜的,凉的。”

阿诚欢呼一声,扭了扭身子。

“哎,别乱动。”明楼赶紧把他摁在怀里。

楼下的妇人看见窗边冒出个小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朝她看,不禁被逗乐了,又多抓了两把菱角塞进篮子。

“谢谢你。”明楼对她道了声谢,说的是地道的苏州话。

“覅谢得个。”那妇人挑起扁担,仰头对他们笑了笑。

“谢谢你。”阿诚学着明楼的样子对她道谢,又挥挥手说,“再会。”他头一回说苏州话,说得有模有样。

“再会。”

妇人走出老远,笃——笃——的竹梆子声还回荡在狭长的巷子里。

明楼收起麻绳,晃晃悠悠吊起提篮拎进窗户。篮子里塞满了菱角,青嫩的元宝菱中间是两只小陶罐,罐口封上了荷叶。

阿诚难掩兴奋,明楼刚把陶罐搁在桌子上,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荷叶:“是甜酒酿!”

“嘘——”明楼对他眨了眨眼睛。“别把明台吵醒了。”

阿诚连忙点头,捂嘴笑个不停。

“傻笑什么,吃吧。”明楼说着已经尝了一口。他也有点馋。

小时候住在苏州,夜里他常常去西窗底下买点心。冬天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糖粥,配上用干荷叶裹着的三角团子,咬一口雪白香软的糯米,会有掺着猪油酥的黑芝麻馅淌出来;到了夏天,则每晚盼着竹梆子声响起,吃上一盅凉丝丝的甜酒酿。姐姐睡在隔壁房间,听见动静过来看他,他会分给姐姐一只团子半碗粥,但是不肯少吃一口酒酿。

那个时候,他和阿诚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大,不,应该更小,因为父亲还在。他还记得父亲身穿灰色长衫推门进来,看见他们围着桌子吃夜宵,笑眯眯地说他们是“小鬼头开夜会。”

阿诚的脸快要埋进罐子里了,察觉明楼掂着调羹半天没有动,努力抬起头,瞅瞅他面前的酒酿,又看看他:“大哥不吃吗?”

明楼回过神来,看到阿诚的陶罐已经空了一半,不由得笑道:“这是真饿了。”

他从篮子里摸出菱角,捏在手里一使劲,青色的壳“啪”地裂开,露出里头白嫩的菱肉。

“中午吃了什么?”明楼问他。

“一碟糖藕,还有绿豆糯米汤。”

“不多。”明楼一连剥了几个菱角,放在阿诚面前。

刚长成的元宝菱碧绿生青,咬一口,生脆甜润。阿诚嚼着嫩菱,伸手拨出一堆放在一边,数了数又加上几只。

“这是做什么?”明楼不解。

“给大姐和明台的。”

明楼笑了,又剥出一只菱,这回进了自己嘴里。脆生生的菱角清爽可口,确实好吃。

“大哥,我今天在聚仙楼听人说,宪兵在抓上个月在上海闹罢工的人。”阿诚轻声说道,求证似的看着明楼,“真的有这回事吗?”

“有这事。”明楼瞧他一眼,“怎么了?”

阿诚迟疑了一下,终于把心底藏了许久的疑问全盘托出:“我进城的时候,看到城门上贴了三张画像。右边那张很像我在顾老师家见到的一个人。”他伸出手指,虚虚地在鼻子右边点了一粒痣。

明楼不动声色地问:“你在哪里看到的?”

“花厅西窗后边。”阿诚顿了顿又说,“明台没看到。”

明楼这样问,阿诚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禁紧张起来。通缉令上的人为什么会在顾老师家?顾老师应该知道吧,为什么收留他?他们什么关系?大哥那天从顾老师家回来以后,一直忙忙碌碌,他到底在做什么?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阿诚抬头去看明楼,正对上明楼似笑非笑地朝他看过来:“想什么呢,酒酿不吃了?”

“吃的。”阿诚顺口接道,随即反应过来大哥这是想转移话题呢,他正色道,“我担心那个人会有危险。下午,宪兵在南门抓了个人,说是在上海闹事的学生,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我不仅担心那个人,还担心顾老师,和……大哥。”

阿诚索性把最后一点猜测也抖出来,屏气凝神地等待明楼的反应。

明楼从篮子里抓出一把菱角搁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一一剥去青壳,把藕白色的嫩菱递给他。阿诚先是用一只手接,渐渐地改用双手捧。五斗橱上的座钟滴答声不停,阿诚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而大哥始终没有回答他。是不是说错话了?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

不多一会儿,明楼捏了只菱送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地张嘴含住,嚼了几下才去看明楼。

“那个人是上海罢工行动的发起人之一。”明楼开口说道,声音很轻,“罢工失败,他来不及转移,只能避到苏州。顾老师找我去,是为了商议如何助他脱身。”

阿诚微微张着嘴,笼罩在心上的迷雾瞬间被驱散了。他一时为自己正确的推测感到兴奋,一时又惊讶于那个人如此重要的身份,更为他的安危担忧。激动和不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胸膛里激荡,他的脑门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变得更亮了。

“他脱身了吗?”

“已经出城去了安全的地方。”

虽然明楼没有细说,但是阿诚能够想象出其中的惊心动魄。

“您认识他吗?”

“他与我曾有同窗之谊。”明楼突然收住话头,轻叹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阿诚连忙说,“对明台也不说。”

他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明楼看了他一会,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大哥又错了。这些事你本来就可以知道,也应该知道。在任何时候,都有人为了理想、为了国家奔走呼喊。”

阿诚怔怔地坐着,像是被他的话震住了似的。大哥从未对他说过这些话,他倒是偶尔在会馆门口听到慷慨激昂的演说。自由与平等、民主和理想,这些词在他听来新奇又陌生。台上的人说到激动处振臂高呼,台下的人群里顿时腾起震耳欲聋的口号。他甚至觉得,这些条幅上的大字应该只属于群情激昂的人群,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大哥嘴里听到。他的大哥总是那么地温和,鲜少表露出激烈的情感,唯一一次例外是斥责桂姨对他的虐待。

他很想让大哥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可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理想和国家,听上去是那样地弘大而深远,他无从说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大哥,你有理想吗?”阿诚茫然地问道,“大哥的理想是什么呢?”

明楼有些意外,探究地看了看阿诚。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话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但是他从阿诚的神情里看出他需要答案,一个可以令他信服的答案。

“我的理想——”明楼抬起头,似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转头朝窗外望去,树木花草隐匿在浓黑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仍然有风。树叶梭梭抖动,虫鸣时断时续,窗下的蚊香落下一截香灰,烟气徐徐向上飘散。他们穿着夏布衫坐在桌边,桌上有一篮菱角,一盅甜酒酿。此时此景似乎和理想全然无关,但是又似乎再合适不过了。

“我希望让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没有贫穷、没有饥饿、公正、平等的世界里。”

阿诚觉得有股莫可名状的情绪从心底翻腾起来,他突然想到了那些匍匐在地上捡米的孩子,还有夜里站在上海的弄堂口,拉着男人躲进黑暗角落的女人。桂姨会骂那些穿旗袍的女人,他路过好奇地朝她们看,准会挨上桂姨的一巴掌。没有饥饿、没有贫穷的世界,真的会有吗?

“这不是一条坦途。”他听见明楼接着说道,“它需要数代人,甚至数十代人为之奋斗。但是即使无法亲眼见证,我依然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明楼笑了笑,阿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更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大姐面前也没有吐露过心声,却把阿诚当作了聆听者。

他伸手在阿诚的额头上抹了一道,搓了搓濡湿的手指,笑着说:“满头是汗,等会儿洗把脸再睡。”

阿诚还在思考他的话,含糊地应了。他低头刮走罐底最后一层酒酿,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大哥,我喜欢听你说这些。可不可以经常给我讲讲?”

“好。”这一次,他得到的是毫不迟疑的回答,和几乎满满一罐甜酒酿。明楼把自己那罐酒酿推到他面前,又从拨在一边的那堆菱角里选了一只最大的,咔吧掰成两半递给他,“没吃饱就再吃一点。明天再买新鲜的给大姐和明台。”

“嗯。”阿诚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欢喜。他确实没有吃饱。

然而,阿诚不知道甜酒酿吃多了也会醉,弯腰洗脸的时候,晕乎乎地站不稳,几乎撞到脸盆架子上。明楼把他抱到床上,他在迷糊中倒还记得翻身朝里睡,留出一半的床铺给大哥。

夜里风似乎变大了。凉风吹走满室的闷热,留下一床清凉。阿诚勉强撑开眼皮朝床边看了一眼,明楼坐在蚊帐外面,一下一下地扇着扇子。他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大哥”,想问你怎么还不睡呀,可是浓浓的睡意伴着凉风落下,想要说的话变成了唇边的呓语,很快就和意识一起,滑入夏夜的梦里了。


END

这个坑终于填上了。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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