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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盛夏(三)

明家旧事系列。1925年,明诚12岁,明台7岁,明楼21岁,明镜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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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阿诚感觉自己像片羽毛一样轻轻地飘落在床上,周围安静极了,连一声蝉鸣也听不见。空气里有丝甜香,即使在梦里,他也很快就辨别出那是白兰花的香味。花香丝丝缕缕,时有时无,他贪婪地闻了又闻。

“阿诚哥,阿诚哥。”

好像有人在喊他。他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力气答应,疲软地陷在梦里。

那个声音凑在他耳边说话:“阿诚哥,你快点醒呀。”

是明台。

“大哥在罚跪。你醒了,他才能起来。”

不是,不是大哥的错。阿诚想要摇头,可是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动不了。他急得直皱眉,喉咙里咕哝一声,又跌进梦里。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河边,河水在滚烫的阳光下亮得刺眼,像有无数条布满银鳞的小鱼翻滚起伏。住在河边的孩子谙熟水性,一个猛子下去就不见踪影,过了好一会儿,在很远的地方冒出头,嘻嘻哈哈地朝他们挥手。

“来呀,来呀。”

阿诚笑着展臂往远处游去,忽然感觉有东西缠住了脚踝。他蹬了两下没有挣脱,反而被拽着往下沉,顿时慌了神。他听人说过,这条河河底长满了水草,每年都有人被缠住溺死,死去的人会变成水鬼来索命。他拿这些故事吓唬过明台,没想到被自己碰上了。

别慌。他默念道,定了定神,伸手去摸缠在脚上的东西,触手却发现不是滑腻腻的水草。

他疑惑地朝水下看去,那是根绳子,褐色的细长条,一端绑在他的脚上,另一端系在床腿上。是桂姨的床。

他打了个寒颤,猛然想起忘了烧水。要是桂姨回来见到暖水瓶是空的,他又要挨打了。

绳子在床腿上缠了好几道,打了死结,他拼命地抠绳结,可是怎么也解不开。他拽着绳子害怕起来。

大哥,大姐。他无助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咽在喉咙里。

他知道屋子里没有人,没有人会来救他。

……

 

阿诚醒来时依稀感觉眼角挂着泪,他用手背蹭了蹭,是干的。

心还在砰砰地跳,他仰面躺着,望着床顶的蚊帐发呆。天已经黑了,蚊帐里光线昏暗,他渐渐辨认出这是大哥的房间,他躺在大哥的床上。白墙乌木,房梁高挑,这里是苏州老宅后院的小楼。没有桂姨。

他离开那条弄堂已经很久了,久到那间屋子在梦里只剩下一个阴沉、冰冷的壳子。他已经记不起那里的摆设,也许是潜意识里有意遗忘了,但是蜷缩在角落里的恐惧仍然刻骨铭心。

他决定不去想刚才的梦,伸腿翻了个身,一抬头,在屏风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哥在看书,时不时翻过一页,纸张摩擦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墙上映着半个晕黄的圆,圆圈底下压着黑沉沉的影子。

阿诚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像是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似的,明楼回头朝屏风看了一眼。墙上的影子晃了一晃,忽然升起来,拉成长长的一条,最顶上的一块擦着了房梁。阿诚弯起嘴角笑了,大哥像吃了葡萄干蛋糕的阿丽思*,几乎和房子一样大了。

影子走到屏风前停住了,像是在打探他有没有睡醒。阿诚清清嗓子,喊了声“大哥”。

明楼转过屏风,和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沉静的神情变成了如释重负般的微笑:“你醒了?”

明楼撩开帐子,扶起他靠在床头围栏上:“想不想喝水?”

阿诚点了点头。他睡了这么久,浑身发软,舌头干得快要和上颚黏在一起了。明楼端来一杯温水,他几口喝完又要了一杯。喝得太急来不及咽下去的水滴顺着嘴角淌下来,被明楼眼明手快地抹掉。

“还要吗?”

阿诚摇了摇头,哑着声音问:“什么时候了?”

“八点三刻。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明楼摸了摸阿诚的额头,手心蹭到一片湿腻,他起身去门后的脸盆架边绞了把毛巾。

阿诚仰起头闭上眼睛,任大哥给他擦去头上的油汗。有凉丝丝的香味钻进鼻子,他深深地闻了闻,是花露水的味道。

“好点了吗?”明楼搁好毛巾回来,见阿诚还是懒懒地靠在床头,又问,“还想躺一会儿?”

“嗯。”

“那就再躺一会儿。”明楼对他笑了笑,“你醒了,我和大姐就放心了。”

他拿起搁在围栏边上的竹扇给阿诚扇了几下,忽然说:“大哥和你一起躺一会儿好不好?”

阿诚忙不迭地点头,翻身朝里挪。

明楼脱去鞋子坐到床上,反身把人捞回来:“你要贴到墙上去吗?过来。”

阿诚嘿嘿地笑了笑,扭着腰挪回那块温热的席面,紧挨着明楼的肩。竹扇卷起微凉的风,呼呼地往他脸上吹。花露水的香味散了,他闻到大哥身上淡淡的檀香皂味道。

他抬手挠了挠脸:“我不热。”

“我扇轻些。”明楼放慢动作,像打拍子似的一下一下地摇着竹扇。

后院的卧房在入夏前就装上了纱窗,但是屋里仍然点了蚊香,淡青色的烟气从窗下徐徐升上来,楼下两株桂树枝繁叶茂,一簇簇暗绿色的叶子挤在窗前,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夜里悄然无声,只有凝神细听,才能隐约听见隔墙花园里不知名虫子的叫声,一声又一声颤悠悠的虫鸣,仿佛把寂静的夏夜也拉长了。

阿诚忽然生一种隐秘的安定感,侧头蹭了蹭明楼的肩膀。

“怎么了?”明楼被他突然露出的憨态逗乐了。

阿诚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羞赧:“想要对大哥道歉,我说谎了。”

他抿着嘴仰头看明楼,眼神里有歉意和恳求。

“大哥也要向你道歉。”明楼看着他说,“今天不该罚你磨墨。”

“是我不对。”阿诚连忙摇头,翻身坐起来,“我不该带明台去野河浜里游泳。”

明楼晃了晃扇子,示意他别急:“明台已经告诉我们了。是他缠着你要去,你原本不答应,但是拗不过他,对不对?”

阿诚迟疑了一下,说:“不能全怪明台,我自己也想去的。”

明楼笑了:“喜欢游泳吗?”

“喜欢。”

“既然喜欢游泳,等回到上海,我带你们去俱乐部办张会员卡,你们随时都可以去游。但是不可以再去游野泳。”明楼加重了语气,“河里危险,晓得吗?别让大姐担心。”

“晓得了。”阿诚顿了顿,犹豫着问,“大姐是不是生气了?”

“你很怕大姐生气?”明楼摇着扇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嗯。”

“为什么?”

“我……怕她罚我跪祠堂。”

阿诚低下头,声音缩成细小的一束。明楼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阿诚来明家两年,从未对他们提起过桂姨,他以为小孩子已经淡忘了过去的事。可是现在阿诚坐在他面前,因为害怕罚跪而惴惴不安,他才恍然意识到桂姨在这个孩子身上留下的伤痕远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得找机会和大姐谈一谈,明楼暗暗叹气,懊恼自己没能早些发现阿诚的情绪,更惊讶于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把心思藏得这么严密。

他搁下扇子,轻轻地拍着阿诚的背脊:“大哥向你保证,以后家里没有人会罚你,大姐不会,我也不会。好不好?”

他打着商量的口吻对阿诚轻声细语,阿诚垂着头想了半天,吭哧吭哧地开了口:“要是我做错了事,还是罚我吧。”

明楼没忍住笑:“犯了错改正就行了,罚也不是好法子……”

他正说着,听到有人叩了两下门,回头看见明镜推门进来了。

“起来了呀。”明镜欣喜地看到阿诚盘腿坐在床上,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感觉怎么样呀?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大姐。”阿诚抬起头对她笑,“头也不晕了。”

明楼起身给姐姐让出位子,明镜坐在床沿上,给阿诚搭了一会儿脉搏,又在他脑门上摸了一圈:“确实好多了。饿不饿呀?我让阿玉去做饭。你这一睡呀,连晚饭都没吃上。”

明镜说着,朝明楼看了一眼。她到家听说阿诚晕倒了,顿时大惊失色。阿诚身体底子薄,刚来明家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火棍,衣服松垮垮地套在胳膊上,走路直晃荡。这两年她四处请医生给他调理,费了多少工夫,眼看着小孩子一天天地长结实了,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呢?

等到弄清楚原因,她顾不上教训明台,把气一股脑儿地撒在明楼头上。来苏州前满口答应照看好两个弟弟,还要带他们出去玩,结果呢?自己一连几天不见人影,问了也不说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要不是当大哥的不靠谱,两个小的会偷偷去城外游泳吗?至于中暑吗?

明镜把桌子拍得咣咣响,让明楼去祠堂跪到阿诚醒来,明楼二话不说就去跪了。明台见大哥替自己受过,愧疚不已,想让阿玉去劝大姐,阿玉吐吐舌头说我可不敢。她在明家做工这几年早就知晓大小姐的脾气,要是周妈妈说话兴许还有用,可是周妈妈也中暑了。五十多岁的老人家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满苏州城地找人,一找就是大半天,回到家脸煞白,直接躺下了,可把她吓得不轻。

家里一下子病倒两个人,也难怪大小姐脾气急躁。阿玉叹了口气,怪来怪去都怪天气太热。今年春天雨水就少,入了伏,更是一个月不见一滴雨,听说江西那边的地都裂开了,逃出来很多人,苏州城外河边的草棚也比往年多了一些。

明台悄悄上楼看了眼阿诚,转身鼻涕眼泪地到大姐面前认错。是他缠着阿诚哥带他出城,也是他玩疯了不肯回来,想起阿诚哥在路上给他摘来荷叶遮阳,明台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也给阿诚哥摘一片呢。他哭得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明镜见了又心疼起来。

明楼在祠堂里跪了两刻钟多一点,出来正好赶上吃晚饭。明台哭累了没胃口,喝了一碗莲子百合粥就去睡了。明镜吃完饭上楼陪他,这会儿洗漱完正要睡下,隐约听见隔壁房间有说话声,猜是阿诚醒了,便过来瞧一瞧。

她穿了一件家常旗袍,头发松松地挽起,腕上戴了一串圆鼓鼓的茉莉花,洁白的花瓣微微绽开,香气扑鼻。她见阿诚看着她手上的茉莉花,便笑着抬起手腕晃了晃。

“香吗?我给你们一人买了一串白兰花,不晓得被明台拿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明楼指了指床头的帐钩,那上面挂了三串香馥馥的白兰花。他取下一串给姐姐。

“哎呀,怪不得一进来就闻到一股香味。”明镜嗅了嗅花,又递到阿诚面前,“香不香?”

阿诚凑在她手边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笑嘻嘻地说:“香!”

明楼挪了把椅子坐到床边,给他们打扇子,问姐姐要不要喝水。

“我不渴。”明镜摇摇头说,“你去叫阿玉做几样饭菜。阿诚从下午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呢。”

“大姐,我不饿。”阿诚连忙说,“我们下午在聚仙楼吃过饭才回来的。”

“那也有好几个钟头啦。给你煮碗莲子粥喝,好不好?”

“太热了……我不想吃。”阿诚有些为难,偷偷地朝大哥看了一眼。

“他不想吃就算了,中了暑大概是没胃口的。”明楼插话道,“要是夜里饿了,我去给他弄吃的。”

“你会做饭呀?”明镜奇道。

明楼从容不迫地摇摇扇子,笑着说:“苏州城里还怕找不到好吃的吗?”


TBC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国内最早的译本是语言学家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1922年出版。1925年,小阿诚很可能读过这本小说了ww

*终于让大哥跪小祠堂了,开心!(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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