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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猫(三)

两年的坑,终于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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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傍晚无风无雨安静了一阵,夜里又渐渐起了风。冷风从窗户缝里吱吱溜溜地往里钻,吹得煤气灶的火苗急急地往一边倒。明诚担心吴淞口的船,风高浪急,要是那批药今晚出不了港,必须再等上一天,被发现的风险又多几分。他脸色凝重,可是思前想后,发现自己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等待最是折磨人,也是考验意志力的一把锉刀。以前每到这种时候,明楼言简意赅的一个字——等,总能抚平他的焦灼。眼下不只是他,明楼、明堂,还有香港站的同志们,都在等同一艘船的消息。

擦干净地板,灶上的水正好沸开。明诚从橱柜里拿出茶叶罐,夹起一撮茶叶刚想搁进杯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明楼花了点时间看完文件和会议纪要,从抽屉里拿出《战时经济体系方案》的草稿细细过目,又提笔做了一些删改。

汪芙蕖死后,周佛海的心腹梅世平坐上了经济司副司长的位子,但是很快就爆出多起营私舞弊的丑闻。周佛海迫于压力把他调走,经济司的一应事务转由明楼一肩挑。昨天周公馆开会前,周佛海与他密谈,意思是南京那边属意他接任副司长。

原本明楼就是经济司顾问,又是汪芙蕖的得意门生,于公于私,这个位置由他接任再适合不过。紧接着,会上讨论经济司副司长的继任人选,果然有人提议由明楼出任。明楼自谦才疏学浅,推脱了一回,可是众人察言观色,心里早已有数,纷纷附和上来,于是他顺势应下,说了一些诸如“精忠报国”、“共建和平”的话表明决心,赢得掌声一片。不出意外,正式任命很快就会下来。

上海的经济是稳定大局的基础。南田洋子和藤田芳政活着的时候,几次三番想动明楼又不敢动,就是因为没人能够取代他坐稳这个位置。他像一枚钉子深深地楔入肌理,和这座城市的经济命脉绑在一起。在木内影佐眼里,他恐怕是一根刺,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如果拔掉这根刺会血流不止,那么任谁也不敢轻易动手。只要木内影佐心存犹豫,他就有时间布局,抢先一步把对方拔除。

明楼舔了舔嘴唇,视线凝在稿纸上,伸手去摸茶杯。紫砂茶杯触手冰凉,揭开盖子一看,是空的。明诚没有泡茶。

他习惯性地要喊阿诚,却忽然停住了。这几天,明诚三番四次劝他少喝茶和咖啡,他都当作耳旁风,今晚这只冷冰冰的空茶杯恐怕就是明诚的态度。

明楼摇头笑笑,放下钢笔,起身去取茶叶罐。靠墙的陈设柜里有两只青花罐,一只已经见了底,另一只罐底的茶叶也所剩无几,味道闻着是陈茶。汪瑞裕商号前天刚差人送来六盒新茶,他见过盒子,但是不知道被明诚藏在哪里。

明楼叹了口气,扬声喊:“阿诚。”

几乎就在同时,明诚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茶叶呢?”明楼冲他皱眉。

“你这两天睡不好,晚上就别喝茶了。”明诚把玻璃杯轻轻放在桌子上,“牛奶煮过了,趁热喝。”

明楼看了他一眼,合上柜门,不发一言回到桌子后面坐下,没有伸手拿玻璃杯,转而翻起了面前的草稿。那上面用蓝、红两种墨水写满了笔记。

明诚站在桌前,一时拿不准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见过这份草稿,和明楼反复讨论过上面的每一条。梅世平对上海经济一知半解,刚上任就准备大张旗鼓地改革,明楼面上配合,暗地里让明诚搜集梅世平营私舞弊的证据,交给几家相熟的报社。其中一桩置地案牵扯到法租界公董局地产委员会,不仅上了数家报纸的头条,《密勒氏评论报》甚至辟出专栏评论远东地区的新政府败絮其中,惹得南京方面大光其火。

梅世平上任不到两个月,灰头土脸地辞了职,明楼顺理成章地接替他的位子。然而明诚知道,早在他们刚回上海的时候,明楼已经开始起草这份《方案》,尽力平抑物价,稳定币值,在物资统制方面最大限度地谋求中方利益。等他正式上任,这将是关系到上海经济民生稳定的第一把火。

明楼盯着稿纸眉头紧蹙,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明诚犹豫片刻,拿起杯子,轻声道:“我去换杯蜂蜜水。”

“放下。”明楼突然叫住他,“我又没说不喝。”

前一句语调生硬,后一句又像是嘟哝。明诚放下杯子,飞快地抿了抿嘴,没让明楼看见,转身去了卧室。

连日雨水不断,床铺被褥也像浸透了寒气。明诚每晚都会暖一只汤婆子,放在明楼的棉被底下。明楼不畏寒,但是明诚认为暖和的被窝也有益于睡眠。他铺开被子,拿出明楼的睡衣搁在床尾,又去厨房给汤婆子灌满热水,在外头裹了一层厚绒布塞进棉被。

进出之间,他看了一眼挂钟,时针指向十一点,比预定的出港时间晚了三个小时,仍然没有码头的消息。明诚有点沉不住气。

明楼还在修改方案,明天上午新政府召开内部经济商讨会,明诚估摸他会在会上拿出这份方案。他挑了本书在沙发上坐下,时不时凝神细听窗外的风声。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风力似乎弱了一些,他听见明楼唤他。

“替我誊写一份,明天八点前给我。”明楼挪开椅子起身,一面吩咐他,一面朝浴室走。

“大哥。”明诚指给他看桌上的玻璃杯。他刚才又拿去厨房温了一回。

“差点忘了。”明楼对他笑了笑,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忽然问,“不会是猫喝剩下的吧?”

明诚整理稿纸的动作停了一下,明楼很有眼力见地闭上嘴,一口气喝完把杯子递给他,明诚却没有接。

“大哥,如果……”

“如果今天走不了,还有明天。”明楼截断他的话,“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负责运输的船务公司是用假身份注册的空头公司,查不到任何人身上,免检通行证也可以是伪造的。”

“我知道。”明诚有些急躁,“可是这批物资很重要。”

“运输线更重要。”明楼提醒他。

明诚不说话了。明楼是对的,他们无法承担失去运输线的后果,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舍弃药品,哪怕那是大姐费尽心思保存下来的药品。

他抚平纸页的折角,沉默了一会儿,说:“76号和特高课都没有消息。”

“说明一切顺利,只等东风。”

像是回应这句话似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明诚的视线落在电话机上,又弹向明楼。

明楼他肩上按了一下,伸手接起电话,先是问候一声,过了两三秒,微笑着说:“那就好,多亏有大哥出手相助。”

事成了。明诚听见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见明楼握着话筒朝他笑,接着又转过去对电话那边说:“大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相帮。下星期五清明,我打算让大姐落葬东山……”

明诚忽然觉得嗓子发干。这件事在他心里翻搅了一整天,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瞒着拖着,到底还是躲不过。明楼大概也是清楚的,没有追问。

很长一段时间,明楼只是倾听着电话,没有说一句话,中途动了动脚,改换站立的重心。明诚知道明堂在说什么,无非是把早上在办公室里对他说的话重复一遍给明楼听,再添上一些不方便透露给他的家族事务。明楼……听到那些话,心里该是怎样的滋味啊?明诚不忍,退开几步,悄悄去了浴室。

大姐的死讯隔天就见了报。共軉綻产軉党武軉綻装袭击火车站,明氏企业董事长不幸罹难,任谁都忍不住揣摩这里头的蹊跷。很快就有传言说,明镜的死和她的亲弟弟脱不了干系,抗日分子原本要杀的是任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的明楼,一时间多少人叹她女中豪杰,可惜亲弟弟是汉奸,不仅害死胞姐,还让家族蒙羞。

明家在苏州是旧式望族,明楼出任新政府高官,有人骂他卖国求荣,但那也只是在背后骂,此次他提出让明镜归葬东山墓园,众人哗然,就连三叔公也坐不住了。明镜未婚,按照旧俗,应另择他处落葬,再者,这件事终究是丑闻,见不得人。三叔公悲痛欲绝,哀叹明家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非但不准明镜归葬,甚至扬言要将明楼剔除出族谱。

明诚看着水流哗哗地注入浴缸,站在温暖的水汽里出了一会儿神。明堂只对他说了七分,另外三分是他琢磨出来的。苏州明家的事,轮不到他说话,从小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就是淡漠的,掺着轻视,他有的只是上海的明家,大哥、大姐和明台所在的家。

他可以轻易地给自己划定一个圈,但是明楼不能。置身其间得承受怎样的撕扯和折磨,明诚不敢想象。他沉默着把浴巾叠好,搁在浴缸边的木凳上。门外,明楼突然拔高了声调,激动地说着什么。他的心抽紧了,拉开浴室的门,在汩汩水声中听清了明楼的话。

“他们可以忌我、诽我、谤我,甚至不认我,我都不在乎,但是大哥你也知道,这些事情和大姐没有一点关系。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回到爷娘身边……明天我就去苏州,亲自见三叔公。”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是久久的沉默。浴室里的水汽漫出来,扑在明诚背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明楼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那就劳烦大哥了。请转告伯父,我一定登门道谢。”

明诚听着他挂了电话,又等了一会儿才出来。明楼站在茶几跟前,出神地望着窗外。

“在看什么?”明诚走到他身边。

“刚才看到那只猫在树下,一晃又不见了。”

明诚也朝花园望去。盛放的玉兰花凋落了大半,白色的花瓣零零落落飘散在地上。风吹着树叶飒飒响,草丛里暗影颤动。

“大概是我眼花。”明楼自嘲地笑笑。

明诚转过来看了他两眼,伸手握住他的手:“早点睡吧。”想了想又说,“大伯父也答应为我们说情,三叔公会松口的。”

明楼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明诚捏一捏他的手,朝他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明楼感觉五脏六腑像是都拴上了线,被牵着拧起来。他拥抱住明诚,脸颊贴着脸颊。耳朵冰凉,嘴唇是暖的。

“阿诚。”明楼在耳边低低唤他。

明诚抚着他的后背,应道:“我在。”

 

去苏州那天,他们清晨出发。

汽车驶过花坛,明诚瞥见那只黑猫蹲在门廊上,望着车子的方向。他停下车,看了眼后视镜,明楼没有发话。

黑猫朝他们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甩了甩尾巴,施施然朝花园走去,消失在弥漫在草坪上的晨雾里。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只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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