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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盛夏(一)

明家旧事系列。

1925年,明诚12岁,明台7岁,明楼21岁,明镜30岁。

一坑未平,又起一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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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灰白斑驳的城墙像是被正午的太阳晒褪了颜色,蜿蜒到城墙根下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黄狗直挺挺地伸出腿,闭眼躺在路边一动不动,一只苍蝇缓缓爬过毛发稀疏的狗肚皮。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阿诚蹙着眉头,眯起眼睛朝周围看了看,河流、船只、田野,到处是白亮亮的一片。热浪翻滚,连吸进肺里的空气也是烫的,带着一股泥土烘烤的焦味。

他踮起脚尖,朝城门望去,忽然感到衣摆被人扯了一下,一低头,看见明台从荷叶底下露出眼睛瞅他:“阿诚哥,还要等多久呀?”

“就快了。”阿诚估算着前方的状况,应了一句。

运粮出城的骡队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宪兵围着十几辆骡车打转,先是弯腰检查车底,再抽出腰里的佩刀,往鼓鼓囊囊的麻袋里刺。粮队的领头木着脸,垂手立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白米从破口里淌出来,洒在地上。

明台比阿诚矮半个头,被身前的人群挡住了视线,一蹦一跳地想要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诚抬手按在他肩上,把他头上歪斜的荷叶摆正了位置,解释道:“运粮的队伍把城门堵住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很快就能进城。”

回来的路上,明台晒得受不了,阿诚从路边池塘里摘了片荷叶给他遮阳。这会儿,明台把荷叶捏在手里当扇子扇,可惜叶片软绵无骨,扇不出风来。

“我口渴。我要喝冰镇绿豆汤。”明台苦兮兮地皱起脸。

他们在烈日下走了一路,又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早已口干舌燥。阿诚听他提起绿豆汤,也难耐地咽了咽口水,答应道:“行,我们在聚仙楼喝完再回去。回到家,要是周妈妈问我们去了哪里,记得怎么说吗?”

“记得。”明台满不在乎地说,“就说去城隍庙啦。今天庙里有集市。要是周妈妈再问,就说在书铺看书忘了时间,保准她不会起疑心。”

明台得意地对他眨了下眼睛。阿诚笑了笑,笑容在嘴边现了一下就消失了。

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回来。如果大哥问起来,该怎么办?要说实话吗?

他忧心地抿着嘴,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又朝城门口望去。

树上鼓噪不歇的知了骤然收了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们隐约听见守城士兵的呼喝声。城门下的骡队动了起来,昏昏欲睡的人们仿佛苏醒了,重新聚成松散的队伍。

城门那边放行了一批人,人群跟在骡队后面,慢慢地朝这里走来,走在最后的两个人看着像是母女。那妇人瞧着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黑衣黑裤,臂弯里挽了只灰布包,眼皮微微肿胀,但一点也不影响标致的模样。穿蓝布短衣衫的女孩约摸五六岁,紧紧跟在她身旁,手里也拎着一只灰布包。

她们不快不慢地走着,快到明台跟前的时候,女孩的鞋绊突然散开了。她放下包裹,蹲下来系扣带。少妇走出几步,发现身边没了人影,回头冲女孩喊了一声“曼丽”。她这一撇头,明台瞧见她头上戴了朵白花。

女孩低着头应了一声,系上鞋扣,起身小跑着追上来。待她走近了,明台才看清楚她的模样,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像是和她妈妈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眼角眉梢微微上翘,眼圈泛红。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女孩子早就察觉了,专候着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睁圆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

明台被唬了一跳,定定神再回头望去,女孩已经跑远了。他讪讪地咧了咧嘴,偷瞄一眼阿诚,希望阿诚哥没看见这一幕。

阿诚全然没注意到这番热闹。城墙下的人群渐渐散开,他瞧见城门边上贴了三张人像,画的全是青年男子。他一一看过去,视线停留在右侧的画上。

“阿诚哥,你在看什么?”明台顶着荷叶问他。

“没什么。”

阿诚朝四周看了看。进城的路通了,大家蜂拥而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牵起明台的手,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跟随人群慢慢地往城门走。明台心里念着绿豆汤,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城门,没走出几步,他突然拉了拉阿诚的手,示意他看路边。

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瘦小的孩子,光着上身,赤脚蹲在地上捡拾细小的白米。粮队出城后,没人敢回去在宪兵眼皮底下捡米,只是把破损的麻袋堵上,就匆匆赶去渡口。洒落在地上的白米成了进城人的目标,很快被抢光了,余下零星的米粒散落在路边。这些孩子个个瘦得像猴儿,埋头在碎石土堆里扒拉,捡到一粒米,就小心翼翼地收进裤兜里。明台好奇地看着他们,似乎把这当成了一种有趣的游戏。

阿诚牵着他走过那些孩子身边,恰巧有个小孩抬头往他们的方向瞧了一眼。阿诚触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一紧,飞快地挪开视线,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那孩子已经低下头,又趴在地上搜寻,只留给他一个黑瘦的背影。

他们顺利地过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见到青年男人,尤其是学生模样的人,都要细细盘问身份和进出城的目的,见阿诚和明台两个半大孩子空着手从城外来,只道是苏州城里的娃娃出城玩耍,只瞥了一眼就挥手放行。

聚仙楼离城门不远,此时已过了晌午,大堂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三四桌客人,大多已经吃过午饭,抱着茶壶,点上一碟盐炒蚕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闲聊。

绿豆汤加了薄荷水,清清凉凉。明台唏哩呼噜喝完一碗,连带碗底的糯米也舀了个干净,意犹未尽,舔着嘴把墙上的菜牌看过一遍,又要了份豆芽肉丝冷拌面。

伙计很快从后厨端出碗碟。方瓷碟里高高堆起嫩绿的豆芽和肉丝,面碗底下铺了芝麻酱和虾子酱油,挑起一筷子面条,酱香四溢。他没等拌匀,就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大口,嘴边酱油痕迹点点,都快溅到眉毛上去了。

阿诚对他指指自己的脸颊,明台笑嘻嘻地抬手抹了一圈,瞅着摆在他面前的糖藕和绿豆粥问:“阿诚哥,你怎么吃这么少?”

“我不饿。这些就够了。”

明台转转眼珠,凑近他小声问道:“是不是我们钱没带够?”

阿诚差点笑出声来:“放心,带了好多呢。够你点一桌子菜。”

“哦,那就好。”明台摇头晃脑地点一点头,专心吸溜起面条。

自从进了城,阿诚就觉得头有点沉,恹恹欲睡。他只当自己是累极没有胃口,点了两样小食粥点,勉强垫一垫肚子。

聚仙楼隔壁是梅竹书院,午后有评弹说书。他们倚窗而坐,袅袅乐声翻过几重院墙,隐约闻得只言片语,琵琶铮琮,在炽热无风的午后听来别有一番风味。门外的长街穿过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从城门一直通往城南最热闹的街坊。报童沿街叫卖,时不时有行人停下来买报纸,于是在卖报声停顿的间歇,又能听见一声声清丽婉转的“白兰花~香喷喷的白兰花欸~”。

明台饿狠了,风卷残云般扫光一碗面,又想喝冰镇绿豆汤。这回阿诚没答应,给他倒了杯温茶慢慢喝,自己又尝了片糖藕。藕段塞满糯米,蒸熟放凉了,切成厚片,再淋上凉丝丝的桂花蜜,入口清甜凉爽。他伴着绿豆粥,一连吃了好几片糖藕,觉得精神好些了。

他想起先前在城门口看到的画像,琢磨了半天,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忍不住轻声问明台:“你还记得上个礼拜大哥带我们去顾老师家吗?”

“记得呀。”明台咽下茶水,心有余悸地扮了个鬼脸,“顾老师拉着我考了好一会儿功课,大哥也在。我说话腿都发软,回来做了一夜噩梦。”

阿诚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又问:“后来大哥和顾老师在东屋说话,我们在花厅里吃桃子,”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其他几桌客人,把声音又压低几分,“你有没有看见花厅西窗后边有个人?”

明台捏着茶杯一哆嗦:“阿诚哥,你别吓唬我。”

“不是吓你。你仔细想想。西窗后边有个小院子,从花厅里能看到院子的一角。你还说墙角的芭蕉叶子好看。”

“这个我记得。”

“后来有个人不知从哪里进了院子,在芭蕉树前站了一会儿,透过西窗就能看到。”

明台茫然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啊。”想了想又说,“当时只顾着吃桃子了。”

“真的没有?”

“没有。”明台不解道,“阿诚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阿诚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明台刚想追问,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哗,像是有人在高声喊叫,沿街商铺里的人纷纷走出柜台四下张望。

声音是从城门那边传来的,忽高忽低,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很快就没了动静。大门边上的几桌食客交头接耳,低声询问,有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出去一探究竟,还未走出聚仙楼,一个矮小的人影急匆匆地闯进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小个子男人是附近有名的“包打听”,平日里游手好闲,专靠贩卖消息赚些铜钿混日子。阿诚和明台坐在大堂深处临窗的位子,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那人说话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倒也听得十分清楚。

原来守城的宪兵抓到个年轻人,说是前几个月参与闹事的进步学生,年轻人说宪兵认错了人,与他们争执起来,被当兵的拿枪托砸在脑门上,当场昏死过去。

“你们是没看到哇,当兵的一枪托下去,那血呀,哗——地冒出来,哎呀。”

那人讲得眉飞色舞,嘴里啧啧有声。食客里有人低下头默默喝茶,有人听得兴起,催他再讲详细些。他一面添油加醋、滔滔不绝地讲着,一面伸手抓起别人面前碟子里的盐蚕豆喂进自己嘴里。

阿诚和明台面面相觑,突然瞧见街上的人骚动起来。

“让开!让开!”气势汹汹的声音是宪兵。

阿诚到柜台付了账,牵着明台走出聚仙楼,在人堆里找了个容得下脚的位置站定,伸脖子往城门方向看。两个宪兵走在前面,身后是辆拉货的骡车,赶车的人显然不情愿走这一遭,有气无力地挥着鞭子。木板车上躺着个年轻人,半边脸糊满了血,看不清样貌,身上穿着竹布长衫,脚边搁着只瘪瘪的方布包,确实是学生打扮。

“这是城门上那三个人里头的?血糊糊的看不出来啊。”有人打量着说。

“上海那边闹事,怎地抓到苏州来?”有人问。

“你不知道?”被问的那个口气笃定,“嘉定、镇江、无锡都在抓人。在上海躲不下去就往外逃嘛。”

“岂止是上海啊,我听说汉口和广州那边也……”说话声音忽然断了。

骡车经过他们面前,人群沉默着朝两边分开。阿诚伸手捂住明台的眼睛。

“会不会真的抓错了?”身后有人问。“都知道到处抓学生呢,怎么还会这身打扮?”

“咳,要是真抓错了,也怪他运气背。进了宪兵队,不死也得脱层皮。”

明台抓着阿诚的手使劲往下拉:“让我看看。阿诚哥,让我看一眼嘛。”

阿诚不肯,眼看治不住明台,便拽着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往聚仙楼边上的小巷子里去,任明台怎么喊都不回头。他提着一口气急急地走,在僻静的巷子里转来转去,最后转了个弯,来到杨柳青青的小河边。

明台认得这是家门前的河,过了石桥,顺着墙根往前走就是大门了。他甩开阿诚的手,气哼哼地跑到石桥顶上,居高临下叉腰冲他喊:“阿诚哥是笨蛋!”他气急了只会这一句。

阿诚不理他,慢慢地走上石桥。刚才他一路走得太急,头又晕起来,太阳穴隐隐作痛。

走到桥顶上,他看清楚四下无人,低头对明台说:“刚才我同你说的话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只要你不说,等我们回到上海,我天天带你去吃桃子棒冰。”

阿诚嘴里许着承诺,神情却是少有地严肃。明台被他的神色震住,隐约觉得这件事情非同一般,迟疑着问:“对大姐和大哥也不能说吗?”

阿诚犹豫了一下,说:“可以对他们说,但是一定要等到没人的时候,悄悄地讲。”

明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走罢,再晚大姐该回来了。”阿诚牵起他的袖子,“我们从边门进去,到楼上冲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好。”明台答应道,转身一级一级地跳下石阶。


TBC

终于让小曼丽露了个脸,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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