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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猫(一)

1940年春,原剧时间线,有部分《红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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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楼在书房里看见一只猫,全身乌黑,尾巴尖上一截白。

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围着茶几施施然踱步,背脊一起一伏,走到转角,回头看他一眼。明楼刚从浅眠转醒,还沉浸在为什么书房里会凭空出现一只猫的惊讶中,错愕地看着它,一动不动。

猫停在不远处和他对视。房间里寂静无声,门外隐约有动静,有人从远处走来,轻轻转动门把。灯光蓦然落进昏暗的室内,明诚端着热茶,站在门口。

“你醒了。”他不见一点意外,似乎就是等着明楼转醒的这一刻推门进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茶水冷了又热,灶上的水也滚了一回。他守在外间的沙发上,握一卷书,一如从前在明楼房里读书的样子。

入夜的明公馆灯火通明,无声的光亮中,似乎隔着门也能感知到明楼的呼吸。此时看见明楼起身靠在沙发上,明诚紧绷的肩膀忽然松弛下来。

“要开灯吗?”他轻声问着走进房间。仅仅两步的距离,已经足够让他捕捉到明楼眼角残留的湿痕。

“不用。”明楼埋在掌心里囫囵搓了把脸,抬起头,之前怅然若失的神情连同眼尾细小的湿意都不见了,“几点了?”

“九点十分。”

“这么晚。”明楼蹙眉,“回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他的话里有情绪,明诚没有立刻回答,把手里的瓷杯轻轻地搁在茶几上。

明楼抬手拧亮台灯,示意他坐下,“路上都好?”

“都好。东西全在贝当路仓库。”明诚低声说,“一共二十七箱,都是奎宁丸、雷佛奴耳和磺胺粉。还有八箱盘尼西林。”

“八箱?”

明诚轻轻点一点头。

饶是明楼有所准备,听到这个数字仍是意外。几个钟头前,在贝当路看见数只木条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药剂盒,明诚的惊讶也丝毫不亚于他。他们都没想到大姐囤了这么多西药。现如今,市面上要寻到一盒盘尼西林难如登天,黑市里,一支盘尼西林要价一根小黄鱼。八箱盘尼西林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明楼抬眼望向那幅占了书房半面墙的地图,目光沿着弯曲漫长的海岸线落到版图底下毫不起眼的半岛上。上海沦陷后,往内陆的运输线都受了阻碍,唯一可靠的只有香港—汕头一线。以前,大姐隔一段时日就以公司的名义去香港办事,顺道捎带物资给香港的交通大站,眼下他们无法随意离开上海,但是这条线耽搁不得。在有,如果这批药不尽快运走,随时可能被混迹在租界里的日本探子查到。

明楼端起茶杯,贴近杯口吹了吹。明诚泡的是今年的新茶,汪瑞裕差专人从苏州送来的。如今这么讲究的人家不多了,上海的茶叶店和百货公司也能买到当季的新茶。只是这是父亲在世时的习惯,父亲走后,大姐保留了下来,如今又在明楼手里延续。

留着一份习惯,留下一分念想,似乎也就留住了人。

明诚见他端着杯子良久不说话,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他。

“最近明堂哥和我提过药行的事。”

明楼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前天在东亚饭店碰巧遇到他。他问起大姐的药行。”

“问的是药行,还是药?”

明诚顿了一下,确定道:“是药。”

明堂在香港有一家商务公司,早几年又盘进了一间英国轮船公司,专跑南洋航线,对广州和香港的各个口岸熟悉得很。明楼和他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明堂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地过问此事。

明楼默不作声又喝了两口茶,合上杯盖,说:"明天你把我签好的通行证拿给他。”

明诚迟疑着没有答应。挟带物资毕竟不是普通货运,药品搬上船就等于把明堂推入了险境,明楼签发免检通行证也担了相当的风险,这件事该不该让明堂哥去办?

“不用担心。”明楼看出他的犹豫,决定给他透点底,“三六年他来巴黎——那时候你在列宁格勒——我托他捎几批货去香港和上海,他没多问就答应了。”

他没有明说,但是明诚听懂了,惊讶地望向他:“明堂哥也是——?”

明楼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接着又话锋一转:“只能如此了。现在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借他的路先走一步,再做打算。”

明诚知道他说的没错。日本人以走私的罪名处死了梁仲春,海关码头风声鹤唳,他们借着梁仲春运私货打掩护的路子暂时被堵上了。经过敌占区的道路关卡查得很严,没法在短时间内运走几十箱药品。要想尽快把物资转移出去,只有明堂这条路最稳妥。

“我知道了。”明诚点头应下,“我会安排可靠的人手。”

还有行车路线、装卸时间和地点,这些都要仔细商定。他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待定事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们回国不过半年时间,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陷入险境,先是明台,再是大姐,现在又是明堂大哥。他不知道明楼是怎样想的,但是他确实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庞大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了。

然而情绪泄露不过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松开了拳头。喧嚣的情绪如退潮般远去,连同周围的声音也一道剥离,他蓦然落入安静,出神似的坐着。台灯照亮了书房一角,寂静中,他听见明楼说:“玉兰花开了。”

他抬头循着明楼的目光望去,窗外夜色如墨,花园墙边的玉兰树立在暗影里,枝上花开,幽幽地发出莹白的光,像一朵朵白玉漂浮在清冷的夜里。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园子里静悄悄的,凝神细听,才能听见一些模糊的声响,像是院墙那头刮来的风,摩挲草坪涌到窗前,又像是隔了老远的街上有汽车呼啸而过。

等到风歇车停,便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还是明楼打破了寂静:“阿诚,家里有猫吗?”

这问题来得突兀,明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家里是不是有只猫?”明楼收回目光,抬手比划出一截尾巴,“黑猫,尾巴尖上是白的。”

明诚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摇头道:“没见过。”见明楼垂目若有所思又问,“怎么了?大哥在家里见过这只猫?”

明楼没答,转过头打量他:“饭吃过了吗?”

“还没。”

“你好像还不饿。”明楼站起来,抬手按在胃上揉了一揉,“我快顶不住了。”

明诚赶紧起身随他去餐厅:“饭菜都有,在灶上热着。”

其实明诚也是饥肠辘辘。明楼在小祠堂供桌背后的暗格里找到了仓库钥匙和药品清单,大姐留下的药行库存单上是没有这几页的。明诚下午从市政府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一趟贝当路,把几十箱药核查清楚,天擦黑才回来。忙的时候没感觉,到了家才觉出饿,他胡乱塞了几块苏打饼干垫饥,一心只想等明楼醒来同他一道吃晚饭。

好在阿香出门前给他们做了晚餐。等明楼醒来的间隙,他架上锅把饭菜蒸热了,此时厨房里浓郁的酱香味弥漫开来,勾得胃隐隐发疼。他们都饿狠了,餐桌上没有人说话,直到盘子空了一半多,大半碗饭下肚,明诚才抬起头舒了一口气,看了看明楼。明楼正舀了一勺排骨汤慢慢喝着,碗里已经见了底。

“再添半碗?”明诚估摸着他平日的饭量建议道。

明楼摆摆手,又指一指桌子。明诚知道这是有话要说,果然他喝完汤,擦干净嘴说:“我今天在周公馆听到消息,特工总部主任定了丁默邨,下礼拜到上海。”

明诚沉默了一瞬,轻声说:“汪曼春的手段不及他万分之一。”

“听说特高课的木内影佐约你见面?”明楼问。

“是的。”明诚放下筷子看向他,“他的副官下午来电话,让我明天去虹口宪兵司令部见他。”

“新官上任。”明楼若有所思。

明诚蹙起眉:“听说他很老练,性格古怪,不好对付。”

明楼点点头:“这个人是老牌特工,三七年年底就在上海筹备特务机关,后来因为受伤严重,回日本休养了一年多。”

“怎么受的伤?”

“宪兵司令部武器库爆炸。我收到的情报没有提及原因,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蓄意刺杀。”明楼顿了顿,叮嘱道,“他疑心极重,你要适当示弱,让他觉得可以拿捏得住。千万不能冒进。”

“我明白。”

“这个人要小心防备,必要时——”明楼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斩草除根。

明诚点了点头。

76号的人事调配别有深意。他们曾经分析过特高课调用他掌管76号的可能性,倘若没有“孤狼”的录音旁生枝节,现在坐在位子上的人很可能是明诚。然而,日本人最终从南京调来了丁默邨。

“大哥,”明诚思忖着问,“日本人会不会怀疑我们?”

“要是真起了疑心,不会这么平静。”

明楼淡淡地瞥了一眼窗外。半个月前这里被日本宪兵队围得水泄不通。他被焦灼和绝望逼至悬崖,命令阿诚护送大姐从后院翻墙冲出去。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极有可能鱼死网破,可是那个时候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哪怕枪膛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也要奋力一搏。

他的孤注一掷最终被大姐否决。眼下,高大的铁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两盏墙灯孤伶伶地守在夜里。

“通知‘夜莺’保持静默,让你手下的人也提高警惕。”

明楼转回视线,和明诚的目光碰了一下。他分神的时候,明诚一直在看他。

“知道了。”明诚坐了片刻,端了碗站起来,又去拿明楼的碗,“我去添一点。半碗够吗?”

“够了。”


阿香回来的时候,他们刚好吃完饭。小姑娘一进门正巧看见明诚挽起衣袖,连忙放下包收拾碗筷,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动手。

“随她去吧。”明楼对明诚笑,“你忙了一天,早点去歇着。”

“对。大少爷,阿诚少爷,你们忙了一整天了快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阿香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手上动作不见停顿,转眼就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

明诚见状也笑了:“你每天这么晚回来,精神倒挺足。”

“我呀,每次上完课回来都兴奋得很,也不知怎的。”阿香笑嘻嘻地冲他歪歪头,捧着一摞碗碟去了厨房。

她报读了中法学堂的夜校,半个月前开始学法语。阿香的姐姐阿玉曾经在明家做工,时常寄钱回家,叮嘱母亲送妹妹进学堂念书。三二年阿香来上海时,已经识得不少字,又得明镜资助读了两年小学。

明镜走后,明楼本想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可是阿香执意不肯,说大小姐对她一家有恩,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明家。最后明诚出面和她商定,她每天只需做半天活,晚上读夜校,明家照常供她食宿薪酬,只是毕业后,她要去别处谋生活。这半个月里,她一三五晚上补习中学课程,二四六夜里学法语,虽然忙碌倒也充实。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她深知这一点,所以也格外珍惜。

明诚在厨房灌满暖水瓶,出来不见明楼。他走去书房,推开门听见浴室里水声哗哗不断。沙发一角的台灯依旧亮着,紫砂茶杯留在木几上,茶水已经凉了。他把热水瓶搁在桌子上,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走到窗边,拉上窗帘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院墙边的玉兰树。花开正茂,在初春的夜里绘出一幅繁美盛大的画卷。

他在窗前立了一会儿,寒意渐渐爬上肩头,他搓了两下肩膀,抬手拉拢窗帘。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明楼隔着门喊“阿诚”,声音不轻不响,仿佛笃定那个人就在门外。

明诚答应了一声,拿起搁在床头的浴巾递进浴室。雪白柔软的毛巾离手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明楼对他说过,花园里那株玉兰是大姐年少时亲手栽下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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