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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盛夏(二)

明家旧事系列。1925年,明诚12岁,明台7岁,明楼21岁,明镜30岁。

前文链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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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灶间偶尔传来欻欻水声,像是有人在刷洗锅盆。院墙外面的小径两旁种了一丛丛碧绿喜人的四季竹,然而连日暴晒,青绿的竹叶也泛了黄,萎靡不振地耷拉下来。

掩映在丛竹间的木门动了一下,被人从外面悄悄地推开,铁铰链嘎吱一声响。

“谁呀?”灶间里有人扬声问。

明台急忙朝阿诚招手,示意他快跑。清脆的声音转眼就到了门前。

“小少爷回来了呀!”阿玉欣喜地叫道,一回头又看到阿诚,“阿诚少爷!你们去哪里了呀?周妈妈找你们找了一上午,都快急疯了。”

“阿玉姐,”明台讨好地冲她笑。“大姐回来了吗?”

“没有。你们到哪里去了?”

“城隍庙。”明台含糊不清地说,顾不得阿玉在身后喊他,拔腿就往花园跑。

阿诚也跟着撒开腿,一面跑,一面回头问:“周妈妈呢?”

“周妈妈不舒服歇午觉去了,哎,阿诚少爷……”

他们一阵风似的穿过院门夹道,把阿玉的声音远远地甩在院墙后面。

“大姐不在。周妈妈在睡觉。”明台得意极了,甩着胳臂一蹦一跳,几乎要飞起来。

阿诚忽然皱起眉头:“我忘记问大哥在不在家。”

“不在。”明台头也不回地说,“大哥这几天忙个不停,肯定还没回来。”

来苏州前,明楼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每天晚上会来查功课,明台还老大不乐意。然而,这些天明楼早出晚归,阿诚想和他见上一面也难,只有夜里睡觉前才能说上几句话。阿诚熬不得夜,说了会话就呵欠连天,明楼安置他睡下,又挑灯读书到深夜,他每晚都枕着屏风背后模糊的灯光沉沉入睡。

不知道大哥在忙些什么。阿诚默默地想着,脚下已经过了花园角门,转过回廊就是书房南窗。

午后闷热无风,书房面朝花园的窗户全都敞开着,他们一眼就望见了立在桌前的身影。

“啊呀——”明台一声惊呼卡了半截在嗓子里,猫下身子往前蹿,眨眼的功夫就逃到了东边的回廊上。

阿诚也吓了一跳,却愣愣地站住了。他比窗台高出一截,明楼一抬头就看到了他。

“阿诚,进来。”

他跨过门槛,不敢走到明楼跟前去,叫了声“大哥”,就在离书桌两尺多远的地方站定不动了。明楼恍若未闻,提笔在砚台里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行书。

阿诚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忐忑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乌沉沉的水磨金砖地像是塌下去一块,他晃了一晃,站稳后再看墙边的书架,总觉得好像多了几层。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这间书房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每年来苏州消夏,多半时间是在这里消磨度过的。正中一间由镂空的楠木隔断分隔成前厅和后厅,前厅摆着花梨木桌椅几案,后厅放着一张竹丝榻床。他看书看倦了,常常蜷在榻上歇息。有一回睡熟了,没听见前院开饭的呼唤声,明镜着人找遍前后院子不见人影,以为他外出迟迟未归,慌得登时就要上街寻人。正当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候,明楼抱着他从书房后厅踱出来,他睡眼惺忪地伏在明楼肩上,被明镜一把搂住,懵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书房里静谧无声,明楼在东间挥笔临帖,桌上摊开一份拓本。阿诚悄悄瞧了一眼,认出那是前几日在顾老师家里看到的柳公权行书拓帖。

顾老师是大哥的启蒙先生,年近七十,依然精神矍铄。那天大哥带他和明台前去拜访,说到他读了大半年高小就考上了上海首屈一指的中学,言语间颇为自豪。顾老师夸奖了他几句,他害羞起来,抿着嘴角,眼睛却是亮闪闪的。

大哥和顾先生坐上座,他和明台陪坐一边,听他们从柳公权书兰亭诗拓帖讲到燕京大学的馆藏拓本,再讲到数月前孙先生在北京病逝,弥留之际还嘱咐身边人要继续革命。明台起先坐得四平八稳,听到后面觉得无趣,又不敢走开,趴在茶几上拱成个山字。阿诚也觉得乏累,靠在扶手上勉强端坐。最后还是顾老师发了话,说别拘着孩子,让人领着他和明台去西跨院的花厅吃桃子。

无锡运来的水蜜桃甜软多汁,明台一口气吃了两个,撑到打嗝还瞅着盘子里高高的一堆咽口水。

“要是能把这些桃子都做成棒冰就好了。”明台在苏州天天想着吃上海的桃子棒冰。

就是在那个时候,阿诚瞥见花厅西窗后面站了个穿绸布衬衫的年轻人。那人身形瘦削,鼻子右边有颗痣。城墙上的三幅画像里头,有一幅人像鼻子右边也有颗痣,瘦长的脸像极了西窗后边的那个人。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清晰,像是涌动的井水渐渐平静,破碎的画面合为一体。阿诚感觉自己像是俯身在井边往下看,井很深,他头晕目眩,既期待又害怕,不知道暗色的水面上会现出怎样的画面。

“你和明台去哪里了?”明楼突然问道。

阿诚正神思不定,突如其来的问题把他吓了一大跳,盘桓在心上的答案不知怎地扑嗵掉进水里沉了下去。

“城隍庙……我们去了城隍庙。”

这不是他的答案。话刚出口,阿诚就后悔了,他在说谎。

他涨红了脸,看了一眼明楼。明楼高高地站在桌子后面,也在看他,神色和平日里没有两样,可是阿诚觉得大哥肯定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

“过来磨墨。”明楼的声音不辨喜怒。

阿诚昏头昏脑地走过去,捏着墨锭在砚台上磨了半圈觉得有点粘稠,这才发现砚池里的墨汁快要干了。他拿起桌上的莲花砚滴,加了几滴清水进去。

窗外嘈杂的蝉鸣似乎无休无止,雕花窗大敞,没有一丝风吹进来。阿诚一手按着砚台,一手磨墨,热烘烘的空气捂在皮肤上,慢慢渗出汗,后背的夏布衫全湿透了。

院子里的水池哗地一声响,一尾红鱼跃出水面,啄食垂荡在池塘上方的柳树叶子,很快又落进水里,溅起层层涟漪。

连鱼也热得受不了了吗?阿诚朝窗外看了看,又低下头去。只是稍微动了动,脑袋就胀鼓鼓地疼,头上像是覆了一层膜。他裹在厚厚的膜里,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

明楼还在临帖,手腕起势回转,落笔提笔一气呵成。写了字的白纸垒成了一摞,压在玉镇纸底下。阿诚偷偷瞄了他一眼,大哥的神情淡淡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

不该对大哥撒谎的,他懊恼地想。哪怕被大姐知道他们去城外的野河浜游泳,哪怕被罚跪两个时辰不能吃晚饭,也不该对大哥撒谎。

他咬着嘴唇,头又疼又胀,可是手上磨墨的动作不敢有半点松懈。砚池里的墨汁一圈圈漾开,眼前像是腾起一层黑雾,黑雾越来越浓,阿诚垂下头,微微合上眼睛。

神思恍惚中,他听见有人走进来。

“大少爷,前门有人送来一份今天的《明报》*。”是阿玉的声音。

“谁送来的?”

“南街卖报的小孩。说是已经给了钱的。”

明楼抖开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飘着油墨味道的报纸捏在手里哗啦哗啦地响。很快,阿诚听见他对阿玉说:“多谢你。这里没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是炎炎夏日里忽然吹起一股凉风,阿诚几乎可以想见大哥脸上轻松愉悦的笑容。

他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明楼,忽然听见阿玉“哎哟”一声惊诧道:“阿诚少爷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阿诚茫然看向她,动了几下嘴唇,没能发出声音。他感觉到大哥扶在他肩上,在对他说话,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他觉得倦极困极,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TBC

*《明报》指《苏州明报》。

“大姐,大哥是有苦衷的。”阿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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